第24章
第24章
鳳霈平日是個不問時事的纨绔藩王,但這次的猜測卻無誤。
章洛做了監軍,打仗毫無水平,揮霍并州的精兵,竟至于一次勝仗都沒打出來;郭承恩唯圖利益,勝利了就自己撈一把,輸了就推卸責任,幽州一役,他的人搶掠完了,他上京領賞了,那麽,之後反勝為敗的後果自然是章洛背鍋。
很快,章洛灰頭土臉地回京了,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官家,北盧百足之蟲,斷而不蹶;靺鞨更是銳氣極盛,所向披靡。這些蠻夷之人打仗遠勝于我方,力不足,實在難以抗衡。為今之計,只有聯合靺鞨,他與北盧世仇,必然願意打這一仗,我們何必辛辛苦苦,倒花費了多少軍饷和撫恤?”
尚未被批準致仕回鄉的宋綱終于又忍不住,當面質問道:“那麽,章監軍的意思是:我們只消讨好了靺鞨,跟着他撿勝利的果子吃就好?”
章洛直着脖子反問:“樞密的意思是:您親自去戰一戰,給靺鞨瞧瞧?”
宋綱大怒,拿着笏板在章洛臉上批了一記:“只要官家肯,我去就我去!我一把年紀了,若能獻出這把老骨頭給我大梁,我心甘情願!”
章洛捂着臉頰,低聲嘟囔:“事非經過不知難!要是親見靺鞨那快馬、那騎射、那萬衆一心的氣勢,只怕你就不那麽搶着去送命了。”
官家一拍禦座扶手:“朝堂之上是你倆吵嘴打架的地方?!”
章誼斜眸望了兒子紅了一道的臉頰,慢悠悠說:“陛下英明。如今,臣等都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時候。與靺鞨合作時,若我們自己的軍伍強悍,能百戰不殆當然是好事。但樞密院這些年訓兵之功,只怕了了。那麽,花朝廷最少的代價,而得最大的實惠,難道不是更好?”
“官家!各府兵力衰弱,臣要先問一問平章事那裏究竟發了多少軍饷、吃了多少空額、給了多少撫恤!”宋綱大怒。
但他說了一半,官家皺着眉,怒不可遏般說:“好了!典守者不得辭其責,宋卿年歲已高,樞密院的事紛雜,還是先擱一擱吧!”
官家轉臉看着章洛:“靺鞨提了什麽要求?還是許嫁公主,并以寰州、應州和雲州為公主的嫁妝麽?”
章洛說:“還要将以前給北盧的一百萬歲幣,轉給靺鞨。”
緊跟着又補充:“這歲幣,本來就是年年撥付北盧的,現在只不過換個人給而已;寰州、應州和雲州本來就在北盧的統轄,現在我們已然有了幽州等地,不也是賺了?臣這次監軍,深感軍伍一動,軍費無算,朝廷打了兩個月的仗,花費就在二十萬缗,這樣打下去,才是真虧本呢!”
官家想了想,終于說:“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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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綱喊道:“獅子開口只會越來越大,官家知道靺鞨下一步又想要什麽?!”
官家不耐煩地說:“靺鞨說得很清楚,要的就是我國和親的誠意!太子協同戶部,處置燕國公主出降的事。盡快遣嫁公主,交割歲幣,劃清邊界,把事情辦好不就得了!退朝!”
一直默默聽着的鳳杞一愣,等皇帝不耐煩地“唔?”了一聲才不得不低頭應是。
周蓼喜滋滋地把又一塊朱紅色的錦緞展示在鳳栖面前:“這件做裙,邊緣用金片鑲縫,綴上小珍珠。之前那匹盤金的做袍,正配聖人賞賜的金冠。”
她抖開錦緞料,在鳳栖面前比劃了比劃:“一輩子就大婚一次,再貴的料子也值。那麽,環佩用白玉雙鳳鑲金如何?……”
她說了半天,見鳳栖面無表情,雙手交握在膝上坐着,連手指都沒有動一動。
周蓼正色道:“你願意不願意,結果都是一樣,何必拗着勁兒叫自己不痛快?那冀王你也見過,說實話長得不錯;他那裏與我中原風俗不同,但慢慢自然會習慣。”
她順了順鳳栖的長發:“我自問一向待你也不錯,心裏只盼着你嫁給好人家,也了了我的心事,也對何娘子有個交代。女兒家這輩子無非是嫁人生子,像三娘一樣,在書香門第、普通官宦人家相夫教子誠然也不錯,但我知道你是個心氣兒高的,自小與別的姊妹不同,碌碌一生必然不願意。既然如此,做這樣今生富貴已極的親事,身後也能在史書中記一筆‘為國和親,折沖樽俎’,流芳百世,難道不好?”
鳳栖別過頭,冷冰冰說:“這麽好的事,怎麽不叫別人去?”
周蓼不由嗤笑着問她:“你嘴巴再厲害,還能不去?”
鳳栖垂下眼睑看自己的雙手。
周蓼道:“亭娘,你可別左了心思!朝廷在打仗要緊的時候,能不能收複故土就在這一念之間。你若只顧自己痛快,到頭來禍害萬民,你可就成了大梁的罪人!”
鳳栖仰起脖子:“怎麽,歷代亡國之君都是沒錯的,都是怪紅顏禍水害的;如今國家兵力疲弱,只能賣宗室女來換土地,如其不然就怪我一個女子是國家的罪人?!不想被賣了還有罪了?這是什麽道理?”
周蓼說:“是沒什麽道理,但你能建這樣的功業而不建,責備你就沒有冤枉!”
鳳栖冷笑:“果然綁架別人去祭壇上做犧牲都是容易的!”
周蓼看了她一會兒,說:“亭娘,你逞口舌之快,又有什麽意義呢?女兒家的幸福,本就寄望男人的寵愛,你如今怨天尤人,誰會喜歡?你姐姐不也是自己把自己給熬死了?我倒覺得,你與其埋怨這個埋怨那個,不如好好為未來打算,學一些叫夫主愛重不能自拔的法子。”
她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着什麽,最後說:“我知道,你和我心裏有隔,古人說:‘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誠不我欺。這些話還是叫你爹爹和你說吧。”
甩手而去。
鳳栖出嫁,朝廷裏緊鑼密鼓地在準備,當做一件熱鬧的喜事,誰還管當事者的喜怒哀樂。
鳳霈當然不舍得女兒遠嫁和親,可惜他沒有說話的份兒。下午,約莫是周蓼和他談過了,鳳霈一步遲似一步地到女兒的閨房,看着庭院裏蕭蕭的竹,心裏就無比悲傷,在門口踟蹰許久,幾乎要落下老淚。
鳳栖聽丫鬟回報,迎到門口,見狀反而道:“爹爹,女兒在點茶呢。”
鳳霈點點頭,蹒跚着進門,屋子裏滿是茶香,鳳栖捧來一杯,碧綠的茶湯上雪白乳沫形成一團雲朵。
“這是什麽?”鳳霈問。
鳳栖說:“随便沖成的。”
而入口一品,那馥郁的茶香叫人心理脆弱起來。鳳霈胡須哆嗦着:“亭卿,等你出嫁了,爹爹不知何時能再喝到這樣醇的茶湯。”
鳳栖垂頭:“這還是姐姐教我的。”
鳳霈凝視着攪散的乳花,半晌說:“她點茶亦是一絕。我當年第一次識得她,非關她的嗓子,也非關她的琴聲,而是路過大相國寺邊瓦肆時,聞到的茶香。她不願意理睬我,那一盞茶潑了也不肯給我喝一口……”
他眼含霧光,又半晌說:“果然是琉璃易碎,彩雲易散。”
鳳栖說:“姐姐點茶的技藝,當年那家瓦肆裏就沒有第二個人會了?姐姐總也是和誰學的吧?”
鳳霈失笑:“這是她何家的家傳。”
“能點這樣的小團龍,豈是一般人家?”鳳栖說,“一茶餅子要二三十貫錢呢!”
鳳霈今日節奏極慢,仿佛陷在回憶裏無法自拔,好半天才說:“應該還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好茶藝。”
“是誰呢?”
鳳霈不答,過了一會兒說:“你跟我去個地方。”
看了看穿着梅子色褙子的女兒,又說:“換身兒郎的衣裳,我帶來了你哥哥以前做了還沒穿的一身。”
鳳栖的美很特別,就如她性格中那些“拗”的部分,偏偏被她孤僻中流露出來的遺世獨立“救”得奇而峭。
【律詩中有“拗救”之說,這裏突發奇想就用上了,比喻的表意或不夠準确。】
她換上襕衫,戴上巾帻,那張偏瘦而骨相清隽的面龐配着總有點孤傲任性的鳳目,一時雌雄難辨,比女孩子俊朗,又比男孩子柔和。所幸年歲小,加之這身裝扮,大概會叫人覺得是個在家不曬太陽的富家小郎君的模樣。
她扯了扯襕衫的領口,踢了踢襟擺,說:“爹爹,我們去哪兒?換這一身做什麽?”神色還是挺好奇的。
鳳霈說:“跟我走罷。那地方,這身方便。”
鳳栖坐着父親的馬車,從簾子裏往外望:最熱鬧的地方是大相國寺,車馬行得很慢。鳳霈也揭開了車窗簾看外面,目光茫茫。
而後,他敲了敲板壁,對車夫說:“還去那裏,你曉得的。”
看來是常去的地方。
馬車“得得”的,從熱鬧的大街一直順着汴河行駛,但一會兒拐過熱鬧的街肆,沿着一條清清的小河行駛在鬧市中一片清淨的坊間路,脂粉香氣流淌在河流中。一面臨河的建築很多,烏瓦白牆,檐下雕花雀替,冰裂窗棂,茜紗簾子若隐若現着梳妝的倩影,吊嗓子唱曲兒的,撥弦彈奏的,管簫嗚咽的……種種聲音時有時無。
鳳栖已然明白了,睜着眼有些驚異。
“爹爹……”
鳳霈說:“汴京的夜最熱鬧,而這時候兩院六部還在辛勤當值,富裕商賈還在奔忙,勾欄人家正在做晚上應局的準備。”
“我是說……”
“我知道。”鳳霈說,“你姐姐是教坊司官伎,曾經住在這裏,我來過很多次。她有一個親姊姊,因為臉上好大一個傷疤未能有人肯納回家做妾,但與客人生了個女兒卻很漂亮。當年你姐姐是琵琶一絕,而她姊姊的點茶技藝整個汴京都無人能及。”
“爹爹是帶我來見……她,還是她女兒?”
男人家說起“勾欄”宛若平常,但這卻是鳳栖心中隐痛,所以稱呼上也別扭。
鳳霈說:“都見一見吧。”
鳳栖見馬車停了。車夫下車拴了馬,擺好板凳,等晉王父女下車。
鳳霈下車,她沒動。
她問:“母親說,叫我‘學一些叫夫主愛重不能自拔的法子’,爹爹是帶我來見識見識,學習學習麽?”
鳳霈胡子抖了抖,最後道:“你聽她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