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冊立太子的大典辦完,大梁與靺鞨暗中達成了協議,打算聯合攻打已經漸入頹勢的北盧。北盧的譚王大約也已經感覺到了情形不妙,有一夜換了民人的衣服,想跟着牛車逃離汴京,但被巡城禦史拿了個正着,以“偷盜”之名送到府尹沈素節那兒,轉天就聽說這位譚王身上有一條人命他睡了的一名勾欄官伎,橫死于他的公館。
沈素節對那譚王好好地做了個揖,說話很客氣,意思卻很不客氣:“譚王,您這是怎麽回事兒啊?官伎地位雖低,可人命關天吶!這樣,您辛苦辛苦,先在公館別出門,一應日用開銷都由我這裏為你辦。調查清楚下官再向你磕頭賠罪,好不好?”
轉臉吩咐人把譚王住的公館給封了。
譚王開始氣得暴跳如雷,在屋子裏把沈素節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過去了,罵了兩天,發現自己嘴一臭就只有稀粥喝,喝了三天粥,終于軟下來了,只喊着讓沈素節趕緊把案子審清楚,給自己申冤。
再關上半個月,這點脾氣都沒了,主動要求見“大梁說得上要緊話的人”,而後在章誼面前老老實實說:“我其實是到大梁避難來的:站錯了隊,生恐我那兄長要殺我。我父皇如今逃走到西邊大漠裏,帶走了中京的精銳;我大哥雖控制了中京和南京,還沒有天下歸心。若是大梁能夠打退我的大哥,讓我平平安安回家,我也是感激不盡的。”
接着,就老實交代了北盧幾處布兵防禦的情況,核對了堪輿圖。
沈素節撮牙花子看着圈圈點點的堪輿,點點頭說:“不錯,不錯,如今貴邦皇子造反,篡位奪權,國将不國,你也難。”
忽而又問:“那麽,貴邦還一輪一輪派斥候過來,是做什麽呢?”
譚王瞠目道:“斥候?這我不曉得。我父皇在大漠裏躲避,即便想着翻身,也該往雲州或西夏派斥候,或者打探我那長兄的布兵。和貴國隔得這麽遠,派了有什麽用?”
沈素節不動聲色道:“斥候胸口的刺青是一頭狼,不正是貴國的圖騰麽?”
譚王說:“我們那裏沒有刺青的風氣,正經士兵都是受器重的,誰弄得跟個賊囚徒似的刺青?”
想了想又說:“倒是有一個人,漢人惡習極重,喜歡在行伍裏搞刺青之類的花樣,以為是自家私将的士兵,不容他人染指。我父皇曾極其厭惡他,我兄長也不喜歡他,但他皮厚,只管四處讨好,到處打探,事事通一樣便于鑽營……”
沈素節暗自記下了譚王所說的,直到感覺他已經無消息再可以透露了,才溫語撫慰。
譚王想想自己現在的境遇,厚着臉皮說:“我如今有家回不得,只能努力報效貴國,當講的已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那官伎我是真不知道怎麽死的,天天喝粥被審,關在裏頭跟籠中鳥似的,簡直是生不如死啊!”
沈素節哈哈大笑,當下就說:“一名下賤官伎而已,小事小事。海西大王謀國有忠,事父至孝,老夫感佩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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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當天就給譚王公館裏送了一桌燒尾宴,并四個絕色的官伎供他享用。
譚王開始是無奈,至此覺得自己也是逼不得已,便也安心享用了一切。
寒冬到來的時候,仗終于打了起來。
燕雲守将郭承恩反戈,打開渝關放進了完顏溫淩所帶領的靺鞨大軍;章誼的兒子章洛作為監軍,親自到北邊黃河四鎮督戰,跟着靺鞨大軍進了涿州,在城牆上插上了大梁的龍旗,離北盧的南京幽州只百裏之遙;北盧的大皇子被困在幽州孤城裏,死熬着守城;而他的父親北盧的皇帝在靺鞨西路大軍壓境的情況下,更是只有龜縮在雲州西邊戈壁大漠裏。
章洛第一時間把消息傳回了汴京,奏折裏大言不慚地說:“破竹之勢,指日可待。幽燕十六州的節度使和太守,請官家早日定奪,以便接手城池。”
正在過元宵節的官家大喜過望,先好好封賞了章誼和他的兒子章洛,又許了郭承恩萬戶侯,然後下旨慶賀勝利渾然不覺為時過早。
章誼榮光無邊,而另一邊,宋綱就灰頭土臉了。朝中大臣,乃至民間百姓只看到勝利在望,都覺得是百年未有之大榮耀,而主和的宋綱自然是保守、懦弱、無能的代表,嘲笑之聲,彈劾之章,紛至沓來。
宋綱黯然遞交了因為年老,乞求致仕的上表。
煩亂不已的還有晉王鳳霈。
官家大赦天下之後,讓陳皇後邀請晉王一家到宮裏赴宴,這明擺着是要談和親的事了。
陳皇後笑得雍容,拉着鳳栖的手上看下看,扭頭對周蓼說:“四郡主是個有福的!看這眼睛,有皇後之相!”
周蓼故作驚詫:“這……這怎麽可能呢?!”
陳皇後笑道:“難道你沒有聽說,靺鞨那裏制度不明,皇子們繼位,既不管是嫡是庶,也不管是長是幼,而是由他們的部族長老被稱作‘勃極烈’的推選有才幹的人為之。看那靺鞨皇子冀王年紀輕輕,打仗已經是一把好手,建立了這樣的功業,只怕未來有繼位的可能,那咱們的亭娘不就可能當上皇後了?”
陳皇後贊嘆了一陣,叫女官捧出好大一只匣子,說:“這是我在內庫尋的一副金冠,上面的珍珠顆顆圓潤,賞給亭娘做嫁妝,新婚正好戴上。”
周蓼問:“不知靺鞨那裏怎麽說?提親了沒有?”
陳皇後說:“快了!”
周蓼悄然望了鳳栖一眼,知道她萬般的不情願,但又怕她那表情得罪了皇後,故意笑着提醒道:“亭娘,皇後厚賜,可不是把你歡喜傻了?快來謝恩吧!”
鳳栖看女官打開的匣子裏金光和珠光閃亮耀眼,眼睛被光刺得發痛。
一旁官家亦和弟弟促着膝,笑容可掬的:“金冠只是賜下的一部分,內庫另備一份嫁妝給亭卿。對了,冊封公主的名號也拟好了,正封為燕國公主,家裏就稱靖安帝姬。只等靺鞨交割幽雲,我們就先送一百八十擡嫁妝去,昭告天下。”
鳳霈也笑不出來,嘴角抽了抽說:“冀王說……他要一筆大嫁妝呢。”
官家笑道:“怕什麽,你還出不起?出不起我從國庫裏補貼你!”
陳皇後笑道:“是呢,就跟嫁自家公主一樣,一定要風風光光的!”
周蓼也笑道:“那可真是官家和聖人的隆恩了!不知我們家鳳栖幾輩子修來這樣的福分!”
官家朝外張了張:“咦,杞哥兒怎麽還不來?”
“杞……”鳳霈說了半句吞了詞兒,苦澀地說,“說錯了,是太子。太子他也來今日家宴麽?”
官家說:“可不。今日讓他代朕郊迎納降我國的郭承恩,郭承恩原先就是漢人,南望王師多少年了,這次立了大功,朕讓他親自到汴京來受賞,接下來收複幽州是一場大仗,不過章洛已經帶兵圍住了幽州城了,北盧就要滅國了!我們這一百年受他北盧的鳥氣,終于可以出了!”
鳳霈陪着笑,這樣天大的喜事,他覺得自己應該要高興,要應和幾句,但是事實上,既沒辦法高興,也沒話語應和,笑得難堪的樣子,連周蓼都看不下去了,她只能親自出面,硬着頭皮說了一堆“官家真是英明雄主!功勳不遜于太.祖皇帝了!”之類尴尬的馬屁話。
正尬聊着,殿外的侍宦說:“官家,太子帶着郭将軍來啦!”
官家笑道:“既然要示恩于他,反正女眷和宮人隔得遠遠的,也不用回避了,做一個君臣同樂可好?”又指了指鳳栖:“別怕,将來讓郭承恩帶朝中羽林軍送你風光出嫁。”
稍傾,鳳杞帶着一個大黑塔似的武将進了殿門,想必就是郭承恩了。
郭承恩圓頭大臉一副憨勁,跪在丹墀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帶着哭腔說:“官家!下臣自懂事起,就心心念念盼着回自個兒的國家了!幽燕十六州的百姓們,哪個不是翹首期盼,等着重新做我大梁的子民啊!”說完,真的抹起眼淚來。
官家看他淚浸得袖子都濕了,大為感動,在上首的禦座上伸手虛扶:“太子快幫朕扶着郭将軍!郭将軍這樣的忠心,叫人感佩!這次聯合靺鞨攻打涿州,叫将軍辛苦了!”
君臣融融穆穆說了一陣話,官家叫人給郭承恩賜了膳桌,賜了禦酒。
郭承恩三杯禦酒下肚,笑容滿面,是個問一答十的角色,特別是談起北盧的局勢,更是口若懸河。
鳳栖離得挺遠,但一句句聽得清清楚楚。她低聲對一旁的周蓼說:“母親,我去更衣。”
這是女孩子的私事,說得委婉。
而鳳栖到了大殿外面,深深地吸了兩口帶着涼意的空氣。早春鉛灰色的天空上飄起了小雪,落在平整的青磚地上,玉墀、朱閣、雕欄……都變成了深淺不一的鉛灰色,在小雪的背景下變得模糊不清。
她并不要“更衣”,只在外面擡頭望着檐角下的銅铎。
突然,頭頂上一暗,她擡頭一看,一把傘擋着風雪。鳳杞說:“我剛剛帶姓郭的進來時就在下雪了,看你連把傘都沒有帶就出來了!”
鳳栖有些難受湧上來,但也沒哭,對哥哥說:“真沒意思,聽那姓郭的在裏面吹牛拍馬,我不如出來看看風雪。”
“頭發都濕了!”鳳杞責怪道。
“有什麽打緊。”鳳栖說,“病了才好呢。”
鳳杞知道她心裏的痛苦,只能嘆了口氣。
鳳栖說:“有一陣沒見到哥哥了,是不是很忙?”
鳳杞苦笑:“太子的樣子還是要做的。”
鳳栖說:“你聞沒聞到郭承恩身上的胡椒粉味?”
“嗯?”鳳杞詫異了一下,而後笑道,“你這一說,還真是有的。我先以為是他大早就用胡椒茴香炖羊肉吃,所以一身的怪味。”
鳳栖笑了笑:“他那帶着胡椒粉的袖子一抹眼睛,淚水就嘩嘩嘩地往下流。妙是妙得來,只是沒瞞過我的眼睛和鼻子。”
鳳杞也覺得好笑:“我倒還真被他瞞過了。”
鳳栖又說:“不僅如此,他眼神一直在游離四望,說話虛頭巴腦得很,我聽出了好幾個自相矛盾的地方,這個人粗魯但又狡猾,也就官家把他當個寶!北邊,恐怕情況沒有他吹噓得那麽好。”
鳳杞張了張嘴,然而不知道說什麽。
鳳栖嘆息道:“宋相公灰心喪氣地請辭了,但他不該走。”術瓷
鳳杞剛被選為太子的候補人選時,被宋綱嫌棄地批判了好幾次,對這個執拗的老頭是沒什麽好感,但妹妹這麽說,他倒也說:“好多人也覺得他不該走,官家顧及着三朝老臣的面子,還沒準他的上表呢。”
正說着,殿上飛奔下來一個內侍,對鳳杞道:“太子原來在這裏。官家剛剛還在找您呢,說舞樂就要開始了,問太子檢查了沒有?”
鳳杞帶着苦笑:“已經檢查了,官伎們都準備好了。剛剛郡主出來更衣忘了帶雨傘,我送傘來呢。”
內侍看了鳳栖一眼,笑道:“是呢。奴也看出太子極疼愛郡主的。”
鳳栖看了鳳杞一眼,他做“太子的樣子”就是做這些事!
鳳杞帶着鳳栖回到宴會上。
又是官家最喜歡的白纻舞,簫管琵琶都彈得純熟,跳舞的舞伎們長袖飄飄,腰肢如風擺塘荷,郭承恩看得張着嘴,眼睛發亮。
一曲畢,他搖着頭說:“臣是漢人,可在腥膻之地,從來沒見過這麽美的南方小娘子,沒見過這麽妖嬈的舞姿!”
官家笑道:“這麽美的小娘子,賞你兩個就是。”
郭承恩一臉驚喜,問:“啊,那臣可不可以自己挑?”
官家笑道:“你挑就是了。”
郭承恩突然指着剛剛跟着鳳杞繞到後面遠處宴桌上的鳳栖:“不知那位小娘子是宮嫔還是女官?看梳妝應該未婚吧?可否賜給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