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鳳栖不急着答話,而是款款坐到父親身側,為他續了一杯茶,低聲說:“爹爹,酒已經夠多了,喝些茶養養胃。”
隔着大桌,她擡眸直視着溫淩,認真地看他,從臉,到頭發,到衣着,到手……一絲不亂地看。溫淩怕自己局促,索性也對視過來,心裏一陣狂喜,一陣春草乍生、春酒入胃般的柔絨溫熱;但很快,他又提醒自己:小心!這未必不是南梁的美人計!自己的目标,決不能被溫柔鄉糟蹋了!
他放下酒杯,撐着桌面大喇喇說:“這茶很香,我可不可以來一杯?我的酒也夠了。”
鳳栖看了他一眼,說:“我們這裏的點茶,估計你喝不慣。”
“我可以試試。”
鳳栖在兔毫盞裏調茶膏、注沸湯、運筅擊拂,探手把茶盞放在桌子中間不肯送到他旁邊去,而後捏着大袖向他做了個“請”的姿勢。
溫淩探身取過茶盞,才發現黑色帶紫暈的兔毫盞裏,碧綠的茶湯上如堆雪般擊出茶沫,而茶沫又被茶湯沖出一朵孤蓮的模樣,只是他取盞時粗魯了些,蓮花的一個瓣兒漫漶不清了。
“這……怎麽舍得喝呢?”他捧着茶盞,開始為難。
鳳栖在他欣賞點茶時,邊繼續給鳳霈續茶,邊說:“不過是一盞茶,有什麽舍不得的呢?”
溫淩小小地啜了一口,咂咂嘴評價道:“很香,但也有點苦澀。要加些牛羊奶更好喝,我們那裏的奶茶就沒有這樣的澀味。”
鳳栖說:“加奶不腥嗎?我可喝不慣。”
溫淩一笑:“那可總要慢慢習慣的。”
鳳栖聽他開始露骨了,小小的一點笑意也收了,木着臉問:“鄙國百年前,曾與北盧定下盟誓,約以歲幣和貿易,互為兄弟之邦,但即便這樣,也從未在皇室通婚。我心裏也忐忑,貴國突然要和親,有沒有別的意思?”
溫淩笑笑不答,又品了一口茶方道:“想必你也知道,所謂兄弟之邦,也不過利來利往。北盧早年軍力強盛,打得四處披靡,樹立了他的霸權。今日他也有衰落的一天,這‘大哥’麽,誰不能做?我有沒有別的意思?當然是有的。”
他自問自答,“滋溜滋溜”品着鳳栖點的茶,不時插一句話才回歸正題:“咦,這茶水不加奶,倒是越品越香了我的意思呢,也是貴國皇帝的意思,趁北盧內亂,咱們左右夾擊,我報仇雪恨,你們奪回燕雲十六州,各取所需。既然盟約,自然都要拿出誠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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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問:“鄙國的‘誠意’是宗室女和親,那麽貴國呢?”
溫淩挑眉道:“我都說了,燕雲十六州呀。打下來,我們不要,都歸你們,我們只要北盧皇帝的人頭,祭奠我們那些枉死的族人。”
“北盧兵強馬壯,一定會輸?”
“一定會輸。”溫淩說道,“我們離北盧較近,探得的消息是北盧皇帝昏庸無能,下頭權臣黨争,各擁立一位皇子做太子,皇帝偏聽偏寵,已經逼走了一位大皇子,而那位大皇子與舅族所在部落,已經聯合造反了,北盧皇帝棄京城而往西逃亡,争位的二皇子死于亂軍。燕雲那片兒的易州守将郭承恩押錯了寶,眼見大皇子登上皇位後就要清算,慌忙打開了關隘,邀請我們的大軍進入渝關。”
他笑得揚揚,鳳霈和鳳栖的腦海中則都出現了江山堪輿的大圖,心裏都是一驚。
溫淩好半日才收了笑容,目視着鳳栖說:“你好像都聽懂了?”
鳳栖佯作不快:“怎麽,你忌憚我了?”
溫淩又哈哈大笑起來:“不不,這樣才配得上我,我不喜歡僅有好看的臉的女人。”
鳳栖冷冷說:“還不回燕雲十六州,就不用想了。”
溫淩倒似盤算了一下,而後才說:“那你會後悔的。”
鳳栖起身福了一福:“爹爹,我覺得冀王吃飽喝足,可以送客了。”
溫淩起身一揖,笑道:“既然趕我,我只好走了。迎娶郡主的聘禮是燕雲十六州,确實夠貴的。不過想必明年六禮可備,郡主家也早點準備嫁妝吧。”
鳳霈問:“倒不知貴邦風俗,女兒家出嫁用什麽嫁妝?”
溫淩笑道:“不急,到時候再說,總不為難丈人爹。”
這話自相矛盾,也讓人心生疑懼。等鳳霈客客氣氣把溫淩送了出去,又轉回花廳,見女兒撥弄着家伎留下來的琵琶弦,眉頭微蹙,凝神在想心思。
鳳霈說:“奪北盧的政權,豈是那麽容易的事?反正沒有下定,不算締結姻緣,明年不能成事,你也十七了,我再上奏官家,說莫要耽誤你,讓他另外找人去吧。”心裏也想,這一年時間,确實不能荒廢了,或者賄賂章誼,或者對官家伏低做小賣可憐,總要想辦法找個借口取消這飛來的姻緣。
“這仗是非打不可了?”鳳栖似乎在自語。
鳳霈想起了什麽,到門口喊:“剛剛那個替我捧禮物的,進來!”
捧禮物的“小厮”閃進了,青衣小帽,擡起頭來是熟悉的人。
青衣小帽的高雲桐也蹙着眉,關上花廳的兩扇門,又檢視了挂着竹簾的各扇窗戶,而後說:“靺鞨自負能勝,官家和章相公又是心熱想建功立業的,只怕非打不可了。”他嘆了口氣:“不過,冀王确實沒有騙人。那天沈府尹審問新抓到的北盧斥候,也是說北盧分裂,大皇子效法玄武門之變,射殺了親弟弟,逼迫親爹退位;只是北盧皇帝也彪悍,京城破時,帶着一支精兵朝他們的西京而去,現在也立穩了腳步。”
鳳霈說:“這麽說,還真有可能收複燕雲十六州?”看了女兒一眼,心裏突然覺得收複先朝的失地雖然是好事,但是要用自己的女兒來換,還是寧可別收複罷!
高雲桐說:“上次抓到的斥候,估計是冀王所說的那個燕雲守将郭承恩派的。據說他養的死士就有在胸口刺青的習慣,而狼群族分工井然,剽悍狡詐,最為他們崇拜。”
他扁了扁嘴:“郭承恩這人祖籍洛陽,祖先原本是前朝割據時起家的漢人,後來降了北盧,亦有通婚,但幾代人都不被重用,早已有怨望之心,忽而投靠北盧二皇子,忽而開關投奔靺鞨,又派人打探我們這裏的消息,想來也是在判斷哪方的勢力更強必是一個首鼠兩端的小人了!”
他把各方得到的消息拼湊了起來,心裏憂惶不已,拱拱手說:“大王,郡主,多謝二位今日信任我。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請”他猶豫了一下:“朝中黨争不已,架空了樞密院的權力,宋相公在樞密院掌管國家軍事多年,深知利害關系;如今卻多是由平章事直接出政令于兵部,并不該這樣(1)!蒙沈府尹關照,今日得到王府,但這些消息,得叫宋相公知道!”
鳳霈悄然看了女兒一眼,而後說:“道理是不錯。但我與宋相公也毫無交情,你與其找我,大概還不如去找沈素節幫忙,府尹嘛,自然是各處都活絡的。”
把這要求給推了。
高雲桐嘆口氣說:“我明日就要起解了,今天是最後一天在京。沈府尹人不錯,但是與宋相公卻有過抵牾,不到黨争那份兒上,可也無法推心置腹。”
鳳栖看他少有的鎖緊了眉,心道這宋綱跑到哪兒,人得罪到哪兒,确實是個不好相處的性子,也怪道官家不喜歡他,只把他當彜鼎般供在朝堂。
她忽又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偷偷看了一眼高雲桐的臉。
高雲桐覺察她的目光,伸手撩了一下左耳後的頭發:耳後不顯眼的地方,有一個代表着恥辱的刺青:青墨刺出小小一方字,指甲蓋大小,是個“晉”字。
鳳栖問:“刺配的是晉地麽?”
高雲桐點頭:“是,并州軍屯之處。”
鳳栖心頭發緊,鼻子不知怎麽一酸,回頭看了看父親,叫了聲“爹爹”。
鳳霈知道她的意思,默然了片刻說:“插手我不能插手,節度使曹铮和我一道喝過酒、聽過曲,我可以寫一封信過去打個招呼,其他沒辦法,總叫你少受點苦罷唉,一介書生,卻要與那些賊囚徒一道受罪,弄到如此真是可悲可嘆!”
高雲桐微微一笑:“我上書彈劾章誼的時候,就準備好了這個結局。沒有掉腦袋,是萬幸了;臨發配前,還能弄明白北盧的情勢和靺鞨的動向,知曉朝廷的意思……”
他頓了頓:“晉地是扼住北盧的咽喉之地,黃河流向燕雲,也有雁門關、風陵渡這樣的要塞俯臨燕雲、掌控河道,扼制靺鞨西侵。既然不可避免,那麽在兵家必争的晉地,如若我能為國折戟禦敵,也不枉我一直讀的那些聖賢書了。”
他深深一躬,行了大禮:“多謝大王!多謝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