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得益于鳳栖一直以來冷淡的性子,在這樣攸關的時刻,她并沒有悲憤多久,就開始思考這個死局能不能破,該怎麽破;如果破不了,又能不能接受和親靺鞨的事實。
她終于給父親遞了一塊手絹,然後說:“爹爹,聽說章相公一直主戰,他是不是特別希望能夠與靺鞨合作攻打北盧?”
鳳霈擦了擦眼睛,點點頭說:“是的,今日官家在垂拱殿單獨召見了冀王,接着就召見了章誼,再接着就是我。”他又回憶着:“好像今日宋相公甚至都不在值廬。”
“母親與章誼的夫人王氏頗有來往。”鳳栖字斟句酌地說,“若是章相公牽線,以相看新婿的名義邀約冀王到我們家裏來,可行嗎?”
鳳霈疑惑地說:“相看新婿,不曾逾矩,應該可以。可是……看了又怎麽樣呢?”
莫不成到時候覺得人長得不錯,就心甘情願嫁了?
鳳霈沒有問出來,不過沮喪的心情倒平複了一絲絲:冀王溫淩是個英武的兒郎,雖骨相稍嫌淩厲,但如若收住那暴戾的脾性,倒不令人讨厭。如果相看之下,女兒覺得滿意,至少不至于立刻變作怨偶。
于是他點點頭:“好吧,親自看一看也好,冀王也是一副英雄相,脾氣嘛,慢慢處多了,說不定也被你扭轉過來了。”
鳳栖默默地垂着頭,好好忖度過才又說:“另外,女兒還有個冒險的想法:可否拜托沈府尹,相看那天讓他所轄監裏的高雲桐在王府的中堂做一天小厮?”
“啊?”晉王有些摸不着頭腦,“這是何意?”
鳳栖說:“高雲桐與宋相公都是主和的人,可惜宋相公不願意與我們家結交,我們也不敢冒官家猜忌的危險與宋相公結交。但是靺鞨的意思,我還是想探一探,以明白自己的下一步會是什麽樣的。這些研究過我國朝局和關外兩國政局的人或會提出比較中肯的建議。”
“那要是他也存着偏見呢?”
鳳栖說:“那我們又不是聽不出來,不理他就是他不過是一個階下囚,回頭還綁給沈素節就是了,他還能翻天?還能把我們談的事告訴別人?”
鳳霈嘬牙花子想了想:官家刻意不讓他參與朝會,他這裏的消息少之又少,以後和兒子的距離也會越來越大,若是還像現在這樣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樣,只怕官家亦不會少欺負他。這方面女兒和妻子的意見是類似的。
周蓼的話他聽了就煩,但女兒分析給他他就願意聽,覺得有些道理。
Advertisement
“好吧。”他終于說,“只希望沈素節口風緊。”
“一定緊的。”鳳栖道,“他放出來的人,他敢自己把自己的渎職告發出來?”
鳳霈失笑:“不錯,不錯。大家都納了投名狀一般,只能互相包庇了。”
相親的風俗,古已有之。
畢竟只憑媒妁之言,一張嘴能把蓬草吹出花兒來,愛子女的父母哪能放心,一般要自己親自看一看,有那等寵愛兒女的,甚至肯讓孩子的屏風背後自己看一看,免得将來生出埋怨,夫妻感情不好。
鳳栖是皇帝指婚,看與不看結果一樣,但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官家聽說了也就一笑。據說倒和章誼認真探讨了許嫁的時機,都認為靺鞨皇子要拿出合攻和分地的誠意來,皇家的女孩子才能嫁去。這其間,還找鳳杞讨論了公主的封號,鳳杞笑都笑不出來,但不敢反抗,一直悶嘴葫蘆似的不開口。官家與章誼都笑道:“夠好了,晉王家出一個太子,一個公主,貴不可言。”
而溫淩有些不耐煩大梁的這個相看女婿的風俗。
王府下了帖子請他“賞臉赴個酒宴”,他推脫了兩回實在拗不過,卻連打扮修飾一下都懶得,依然是紫貂緣邊的鬥篷,黑漆漆的牛皮靴子,以及叫人看着就不順眼的皮帽配兩條卷起的辮子。
到了王府大門,晉王鳳霈親自迎接,讓到寬敞的花廳裏,裏面早擺了一桌酒宴,十六個涼碟排布得和花朵兒似的,上首金壺玉盞,天青色汝窯碗碟,烏木鑲銀的筷子,都是王府裏最好的東西。
首座對面是能隔斷屋室的雕漆屏風,又厚又重,只有屏風腳做透雕,隐隐可見女子的長裙在後面攢動。呼吸可聞,甚至還會傳來偷笑聲。
冀王溫淩毫不客氣地按照鳳霈的安排坐在首座上,一眼就能瞟見屏風後的花樣,感覺自己跟猴兒似的供人觀瞻,頓時那椅子都不舒服起來。
“這個……”他說得一口好官話,“雖到汴京有些日子了,日常的風俗小王還是不大熟悉,還是不多打擾了。”挪了挪腳,似乎想走。
鳳霈笑道:“哪有來了一刻鐘時間就走?莫不是不給我面子?”拿出了點老丈人的款兒。
冀王當然不願新女婿上門第一回 就鬧得彼此不高興和親的這種娶妻,背後是有着政治意味,但是日常居家過日子,也沒有夫妻倆不想太太平平過好的。他只能忍着,笑着說:“不不,小王的意思是,我怕失禮了,叫大家見笑。”
“哪裏哪裏!”鳳霈親自為他斟上酒,“我也一直在鄙國北部藩鎮,京裏的風俗我也不大講究,大家自在快活就行了。來來來,先嘗嘗我這酒王府自釀的,真正的紫金泉酒!”
溫過的酒濃香撲鼻,原來有些冷漠的溫淩頓時被酒香吸引了,不覺就舉盞喝了一口,然後叫了聲“好酒!”
“王府家伎遠不如教坊司,粗曲粗音,讓大王笑話了。”
屏風前,琴、簫、笛、鼓、笙……一一排開,王府家伎們身着清豔的衣飾,曲調悠揚而起,領頭唱歌的女子聲音柔婉,唱詞也典雅。
侍女們在溫淩盤中排菜、杯中斟酒,其他時候捧着溫熱的手巾、漱口的清茶在一旁候着。
酒過三巡,涼菜撤下,又是三十二道熱菜和點心,溫淩看着眼花缭亂,不由說:“中原果真好享福!”
鳳霈看溫淩的眼睛在屏風前一個個家伎面前滑過,看不出他目光中的意思,只覺得一雙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
這夷虜大鬧朝宴的事自然盡人皆知,想必不僅心狠手辣,在女色上也不會“嫩”,而他一雙眼停留在彈琵琶的家伎臉上最久這家伎素來是鳳霈很喜歡的一個,但此刻少不得忍痛割愛,笑着說:“大王,那個彈琵琶的,名叫鄭青青,有幾分顏色,大王如果覺得不錯”
那鄭青青臉已經發白了,笑容僵硬。
溫淩笑道:“晉王把我當急色鬼麽?剛剛青青小姐的琵琶曲,好像有兩個音彈錯了。”
鳳霈松了一口氣,亦笑道:“是呢,不想大王還通音律?”
溫淩笑道:“粗通而已,騎射之餘,總要有放松的法子,音韻之美,最宜養神。其實,我們靺鞨,有群山,有大湖,林間獵人漁人的歌,山裏姑娘們的歌,也好聽得很。”
左右晃晃腦袋,他說:“好像沒有鼓?”
他倒也不怕醜,就用手中的筷子一下下敲擊在瓷碗上,發出琅琅清脆的聲音,而他悠揚曠遠的民歌也響了起來:
“臻蓬蓬,臻蓬蓬,
外頭花花裏頭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滿城不見主人翁。”(1)
聲音粗犷,但歌詞卻帶點俏皮,給他這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唱起來,竟有些諧趣。
屏風後藏着的女眷們,終于有一個不小心“噗嗤”笑出聲來。
溫淩的目光盯着那屏風,而後扭頭對鳳霈:“今日,尊府的女眷已經看了我大半個時辰了,不過相親嘛,可以的。不過”
他那雙鷹翅淩空般的粗長眉毛一挑:“不過僅你們看我,我卻看不到那個要嫁我的人,不知美麗還是醜陋,覺得有點不公平啊。”
相親時男家看女家其實也是有的,委婉地暗示後,女家找一個機會讓女兒露個面。
但是這樣貿貿然提出就失禮了。晉王府這樣尊貴的人家,女眷更是輕易不會露面。
鳳霈難堪的笑容凝結在臉上,端着酒杯的手空舉着,一時大腦空白,都不知道怎麽駁斥他。
鳳栖的聲音從敦厚的屏風後悠然傳來:“妾蒲柳之姿,只怕入不了大王的法眼。”
溫淩對她的聲音很感興趣,笑道:“想必貴國主也不會特意選個醜的來膈應我。”
鳳栖帶着笑聲音說:“那你還看什麽呢?”
溫淩只頓了一頓,突然笑起來,喝了杯中的酒道:“郡主的聲音,已經讓小王很好奇了,迫不及待想看一看未來的新婦。”
鳳栖說:“六禮未定,還談不到那一步。”
溫淩說:“小王看滿意了,自當為兩國的協作赴湯蹈火。”
鳳栖在屏風背後有一會兒沒說話。
再開口時說:“如此,請花廳的其他人避一避吧。”
鳳霈看向他的客人,而溫淩一颔首,晉王便也一揮手,把侍酒的丫鬟、唱曲的家伎全部揮退了。屏風後面一陣窸窸窣窣,屏風腳下五彩斑斓的裙子只剩下一條淺碧色的。
鳳栖知道畏懼害臊亦無用,索性大方落落的,緩緩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垂着頭給溫淩道了萬福。
溫淩不覺松開那直硬挑起的雙眉,唇角噙了一絲笑,而後自己給自己滿斟一盞酒,舉杯道:“郡主妙人兒,也值得浮一大白!”
鳳栖冷冷道:“大王這話,是這段日子在瓦肆裏學的?給當紅姐兒起哄,就是這樣子的。”
溫淩頓時有些無措,放下杯子賠笑道:“不好意思,我确實是不通貴地的風俗。那麽,如果由衷地要贊一位女郎,怎麽說才合适呢?”
鳳栖道:“巧言令色,鮮矣仁。大王怎麽說都不重要。若未來兩家結親,為夫婿的肯對妻子、對岳家坦誠相待,那做的遠比說的牢靠得多。”
溫淩警惕心極強,頓時又挑起眉,問道:“那怎麽樣才算是坦誠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