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鳳栖已然呆住了,渾身像浸在冰水裏,僵硬得無法動彈。
冀王昨日在朝廷大宴上殺舞伎的“壯舉”早就傳開了,一個連勾欄裏的官伎都怕跟他春風一度的男人,讓她嫁?!
父親在掩面痛哭,鳳栖覺得惶惶然如同做夢未醒。
她咽了一口唾沫,艱難地勸慰她的父親:“爹爹莫急,說女兒死活都不同意,不行嗎?”
鳳霈艱難地搖搖頭。
鳳栖又問:“說我打算剃了頭當姑子去,行嗎?”
鳳霈看着她,流涕道:“他又不信佛,你覺得他會準?”
“爹爹,那我明白了。”鳳栖說得冷冷淡淡,“還沒下旨,下旨了再說,就等消息呗。”
鳳霈怎麽不了解她的執拗脾氣,一把握着她的手:“亭卿,你不能生拙念!人在,比什麽都重要!”
鳳栖說:“我有什麽重要?姐姐去世後,一切照常,也就爹爹心底裏懷念她,其他人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那還是姐姐,有人愛她,有人念她,我更加是塵埃般的一個人。就是我不在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她語氣平平淡淡的,又很絕然:“我不會受辱的。”
鳳霈不肯撒手,緊緊握着,使她覺得雙手都疼起來。
而這個大男人并不擅長勸慰,只是一個勁兒地說:“亭卿,莫生拙念!想想你的爹爹我,我怎麽再承受得起呢?”
他的淚水落在鳳栖手背上,一滴,又一滴,順着她的手流到了她的裙子上。
鳳栖說:“爹爹,還沒到最糟糕的時候,官家沒有下旨,就還有轉圜的機會,我也不會自己吓自己,還不清楚情況就尋了短見。我還要等消息,還要想法子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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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霈心裏想:只怕沒有轉圜的機會了!
但女兒流露出那層意思,他不敢再刺激她了,只能自己退了一步想:只要人在,就是有希望的,和親的宗室女孩子,再苦再難也不會要命,總歸夫家還會顧着顏面湊合着。
“那麽,爹爹,今天官家是怎麽和您說這事的?”
官家今天,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無情!鳳霈回憶起來都渾身戰栗。
他剛到垂拱殿的時候,還想着是為兒子求情,所以觍着臉進門就自責自己教子無方,讓官家在別國使節面前丢了面子。這套話他昨晚上輾轉反側想定了,原以為就算再受幾句委屈,官家也不至于為私德有虧的事過于為難鳳杞,無非發作幾句撒撒氣罷了。
哪曉得官家笑眯眯的,直接說:“這件事不談了。我是要恭喜九弟。”
鳳霈當時驚出了一身汗,以為哥哥又在說反話,只能就地叩頭請罪。
官家親自扶起他,和聲道:“杞哥兒不懂事,我少不得讓管學士多管管他,讓他知道輕重進退,不再胡鬧了。話說回來,他昨兒打了個岔也好,不然我怕冀王當場要在紫宸殿大鬧天宮了。這件事不談了,咱們兄弟談談喜事。”
鳳霈實在不知道喜從何來,期期艾艾說:“是,多謝官家寬宏。杞哥兒不懂事,得虧皇兄你教導有方,彌補了臣弟這些年的不足。不過,這是天家的喜,是臣弟要賀喜皇兄。”他有些尴尬地笑:“即便是杞哥兒自己,也談不上喜,這樣重的擔子,不知道他挑不挑得下來……”
官家臉色微妙,等鳳霈喋喋半日後才雲淡風輕道:“過繼立太子這事,其實算不上喜事,國家的例行公事罷了。章誼一直薦舉杞哥兒,說他內心淳厚,雖行事略有糊塗,還是個好孩子。我對不起列祖列宗,沒能留下一男半女,好在有你這個嫡親的弟弟,将來在地下也算見得了父母和祖宗了。”
他轉而說:“聽說你三女兒已經許字人家,四女兒還待字閨中?”
鳳霈說:“是。三女鳳枰,及笄那年許配了一個普通官宦家子弟,剛剛中舉,家資不厚,但書香傳家,臣弟以為也是良配。”
官家淡淡地“嗯”了一聲,而後問:“鳳栖也及笄了吧?怎麽不許字?舍不得啊?”
鳳霈笑笑:“也是舍不得,更重要的是……她孝期未足,怎麽好許字?不作興的。”
官家的眉棱略略一跳,嘴角笑意凝結,端了茶喝了一口掩飾。
“孝期還有多久呢?”
“在室女應是二十七月,”鳳霈仰頭計算着,心裏重新想起何娘子,過電般一陣絞痛,面上不敢顯現,努力用計算時間來引開注意力。
他半天才算了出來:“哦呦,不想只有一個多月的孝期了。”
而官家終于冷冷一笑:“你呀,也是夠耽誤孩子的,為庶母服孝,百日也就足了。”
鳳霈臉色一變,低頭不予置評。
官家看在眼裏,背身盤弄着案幾上的瓶花,似閑閑一般說:“如今有一樁婚姻擺在鳳栖面前了,挺好的,門當戶對。”
鳳霈并不敢篤信自己這位哥哥,小心翼翼道:“小女脾氣別扭,又是庶出,所求不敢奢。不知皇兄說的是哪家?”他想起上回周蓼提過章誼的侄子,心道如果這所謂的“門當戶對”不合适,他就拿章誼的侄子來做擋箭牌。
官家看都不看鳳霈,自顧自弄着花枝,嘴裏說:“就是靺鞨的冀王,跟朕求親了。他是靺鞨國主完顏氏的第二個兒子,名叫溫淩。堂堂的一國皇子,器宇軒昂,英雄少年啊。怎麽樣,不門當戶對?”
他最後一個問句抛出來時挑眉橫眸逼視過來,問題只是做個樣子,根本就不打算弟弟回答。
而鳳霈早就驚呆了,然也沒有多想,立刻說:“臣弟的女兒高攀不起!”
“啪”的一聲,花瓶裏那枝木芙蓉頓時被皇帝折斷了。
官家鳳霄回過頭睥睨着長跪于地的弟弟,涼薄地說:“沒事,人家不嫌你高攀。”
女兒鳳栖是鳳霈的心頭肉,此刻急了也顧不得了,擡頭拱手:“官家,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臣弟的女兒不管身份是什麽,首先是漢家女兒,不能許嫁靺鞨人!”
官家一拍桌子:“荒謬!照你這麽說,明妃出塞、烏孫公主遠嫁、文成公主入藏……這些為兩國結下情誼而和親的公主們的婚事都是毫無用處的咯?!”
鳳霈咬咬牙根說:“此一時彼一時也。官家,我朝當年與北盧戰得最苦的時候,也沒有以公主郡主和親求和的事!”
官家道:“我朝從無公主宗女和親,因為并不是怕了他們,要拿女孩子賣過去求饒;今日兩國結誼,不是靠女兒家求什麽。若不肯許嫁,就顯得我們泱泱大國連這點誠心都不肯顯示?晉王,你是朝廷的藩王,食邑、湯沐邑都是社稷的供給,你享受了國家給藩王的福祉,卻不肯有絲毫的付出?”
他滿眼都是輕蔑,一個個反問抛出去,接着就是一聲聲冷哼,仿佛極度瞧不起這個弟弟的自私自利。
但鳳霈只能咬着牙關跟他硬頂:“官家要宗室女兒和親,就不問一下做父母的願意不願意?官家!臣弟反正不願意!要是哪家的女兒願意做這個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烏孫公主的,臣弟感佩五內!但遇上自己女兒,陛下!你就責臣自私吧!”
官家道:“九弟,冀王極聰明的人,要的不是閑散宗室家的女孩兒,就要太子的妹妹。朕已經答應了,這是國家大事,由不得你!”
鳳霈咬着後槽牙說:“七哥,鳳栖是瑟瑟唯一的孩子!你……你忍心她遠嫁萬裏,到那一切未知的腥膻之地?!”
官家有瞬間的動容,随即又變得冷漠:“瑟瑟可比你心懷大義多了!”
“瑟瑟再心懷大義,也是個母親!”
“但她已經死了!”官家突然爆發出來,雙指戟指着鳳霈的額頭,胸口起伏了好一會兒才說,“她選了你,這就是她的孩子的宿命!”
鳳霈亦是幾乎透不過氣來,狠狠呼吸了幾下才說:“七哥,瑟瑟當年一直更喜歡的是你……可是你……”
你為了這孤家寡人的位置,你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出來,你當時龜縮在後,而後登臨天下,她卻一輩子再沒開懷地笑過!!
鳳霈心裏都為何瑟瑟不值。
他瘋了一般傻笑着:“瑟瑟,你就是個傻瓜!……”
官家如凝在屋宇下的冰淩,尖銳而冷硬,從上面睥睨下來,半晌說:“鳳霈,朕今日不與你談這些往事,這些是私事,不能影響如今朕處置國事!朕沒有兒女,如果我有女兒,今日冀王完顏溫淩想要娶,我忍痛割愛也會嫁。可如今事情落在你頭上了,你仔細想想,你全家受恩深重,如今到了為國奉獻的時候了。”
“可是”
“不必說了!”官家一甩衣袖,“這事沒得商量!朕不是來與你商量的,是囑咐你早些置備嫁妝,別叫靺鞨瞧不起我堂堂的大梁!”
“你這是公報私仇!”
“胡扯!胡扯!……來人!把晉王請出去!”
“不!不!”鳳霈被內侍架着腋下時,拼命地掙紮開來,撲跪在官家膝前,泥首碰頭,“我錯了,我錯了,臣弟早就服輸了,除了這一件事,臣弟對七哥您忠心耿耿,一絲一毫的異心都沒有啊。我求求你……”
低微的哀告沒有換來親兄長絲毫的注目,反而惹他皺起眉頭。鳳霈軟硬兼施而一絲一毫辦法都沒有,突然又大聲嚎啕起來:“官家!臣弟知道您怪我當年,可是”
“這是今日的國事,與當年的私事沒有絲毫的關系!”
“官家!陛下!七哥!您這是要挖我的肉啊!”
“請晉王出去!!”
…………
鳳栖默默地流着淚,看着父親回憶時可憐而卑微的樣子,她終于說:“爹爹,女兒家本來就是要嫁出去的,您又不是不知道,又有什麽接受不了的呢?我什麽都可以接受,您別傷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