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何娉娉出了小轎,抱着琵琶,看了一眼酒樓的招牌,打發了轎夫的腳錢,問迎候在門口的店小二:“只有沈官人一個人?”
聲音自帶着吳地的軟糯和嬌俏。
店小二說:“是呢。小姐有點失望?嘿嘿……”
何娉娉剜了他一眼:“笑什麽?”提着裙子到了樓上清淨的閣子裏。
沈素節左手舉盞,右手執筆,在花箋上寫幾筆想一想,見何娉娉來了,笑道:“來得好快!我這裏才有了半闕詞,到底比不上高嘉樹的捷才。”
何娉娉笑得冷漠:“捷才有什麽用?你們都不幫他,他死路一條。”
沈素節頓時剩下的半闕詞都填不出來了,苦着臉說:“聽聽你話說的!嘉樹是我的好友,我怎麽不想幫他?也要幫得了!再說,你不是說新太子也挺喜歡嘉樹的詞,你不求求太子?”
何娉娉不屑地說:“大禮未成,誰把他當太子?再說了,他這個尴尬的身份,只怕也是夾縫裏的太子,偏又膽小得緊,我求他,不如求平章事放他一馬。”
“啊?章相公也聽過你的曲兒?”
何娉娉冷笑道:“怎麽沒聽過?只是章夫人兇悍,半途就把章相公揪着耳朵拉走了。”
沈素節大笑:“不想章相公家也有一只河東獅!”
何娉娉說:“新詞我看看。”
沈素節忙雙手把寫了半闕的詞捧了過去,何娉娉皺眉看了看,說:“差強人意。”
沈素節嘆口氣:“要得你一聲誇可真難!”
何娉娉邊調弦邊說:“能給你彈唱,不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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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語氣很冷,還帶着些對男人的不屑與傲慢,但不得不說,眉眼之間的風流韻致極為動人,眼波只那麽一滑,潺潺秋水就叮呤而至,再在一邊唇角勾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沈素節渾身動彈不得,癡望着她的素手在琵琶弦上當心一畫,而後夜莺般的歌喉直往心窩子裏鑽。
剛唱半闕,何娉娉戛然而止,琵琶餘音袅袅尚在繞梁。
沈素節詫異道:“怎麽停了?”
“可官人只寫了半闕呀?”
沈素節拿這個小妖精沒辦法,嘆口氣挽起袖子開始苦思冥想下半闕。而何娉娉放下琵琶,拿杯子倒了沈素節的酒,又自己取了一雙筷子開始吃沈素節點的菜。
“妙句偶得了!”好半日,沈素節一拍大腿,飛筆在花箋上寫着,寫完得意地遞上去:“這幾句可比得上高嘉樹?”
何娉娉吃得肚兒圓,摸摸肚皮接過花箋,點頭說:“和他還是沒法比的,比上闕好一點點吧。”
調弦準備繼續。
沈素節說:“慢點,我點的螃蟹釀橙呢?”
何娉娉說:“吃完了。四道菜也就這一盤得味,我替你嘗過了。”
“四只釀橙你全嘗了?”
“嗯啊。”
沈素節又嘆口氣:“你要不好好彈唱,就得賠我的螃蟹!”
何娉娉媚然一笑,尖筍般的指尖在絲弦上撥了撥。沈素節頓時正襟危坐,認真聽曲。
然而店小二敲門聲不合時宜響起來:“沈官人,沈官人。”
沈素節氣得要炸:“什麽事?!”
店小二陪着小心:“有人請何小姐轉局。”
沈素節看了何娉娉一眼:“替何小姐回了他!”
店小二仿佛哭喪着臉:“小的可不敢啊。”
“我好歹是汴梁的府尹,哪個人這麽大膽攪我的局?!”沈素節“呼啦”起身,“我親自看看!”
轉下樓,沈素節就嘚瑟不起來了,陪着笑作揖道:“太子!”
鳳杞站在光線陰暗的地方:“噓,這話你要斷送我呀!大禮未成,就敢這麽稱呼?不怕人說你投機?”
低聲問:“怎麽,是你叫了娉娉的局?我能不能上去坐坐?”
沈素節弓着腰,也是哭笑不得:“是下官請了何小姐彈唱。您請上座。”
鳳杞拔腳上去了。
沈素節只能跟在他身後。人家馬上就是正經八百的太子了,說不定按宮裏的傳言,很快就會被禪位。以往有同僚之誼,這會兒絕不敢有半分托大。只是聽曲正聽得高興,突然被打斷興致,說不定美人馬上就得離開,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沈素節怎麽都不是滋味。
鳳杞到了閣子裏面,沈素節糾結了一下,在珠簾外站着。
聽得鳳杞說:“娉娉,我說你怎麽不在家呢。”
何娉娉聲音淡淡的:“教坊司人家,吃這碗飯的,誰叫就去哪兒,有自在可言麽?”
鳳杞長長地太息:“等過了這段日子,我想辦法幫你脫籍。”
“不必了。”
“娉娉,你要信我!”
何娉娉撥弄着琵琶弦,仍然是很冷淡的:“我沒有不信你,只是不喜歡給自己盲目的希望,有希望,就過得苦,一天天就盼着改命而不得還不如像現在這樣認命:知道我何家的女子就是風塵苦命,塵泥裏待慣了,不也挺好的?”
又問:“咦,沈官人呢?”
鳳杞也才意識到沈素節沒跟進來,扭頭找人:“琅玕(沈素節字),你在外面幹什麽?進來呀。”
沈素節進門,見鳳杞坐在何娉娉面前,沒敢就坐,站在一旁,見何娉娉旁若無人地調弦,然後對着沈素節先寫的那首詞重新起調,幽然彈唱了起來。
她的歌喉依然很美,琴聲依然動人,只是跟剛剛比起來,幽咽了很多,莫名地帶着幾分悲怆。一曲畢,鳳杞說:“唱得好,詞差了一些。”
轉臉問有些尴尬的沈素節:“高雲桐一直在你府牢裏吧?你沒虐待他吧?有空還是讓他填幾闕給娉娉唱吧,不然等到他刺配到北邊軍鎮去了,怕就再也聽不到了。唉……”
何娉娉板着臉說:“哼,你們一個太子,一個權知府尹,卻都是沒有肩胛骨的男人。”
兩個大男人目瞪口呆,卻也無從辯駁。
好半天,鳳杞偷偷看了看沈素節,商量般的說:“将來,我是說将來總有一天,我可以開赦高雲桐,但是現在呵呵,你們懂的。那麽,現在只能拜托琅玕兄多加照顧。”
沈素節點點頭:“這會子,他沒吃什麽苦頭,這是下官能做到的。但是鈞命之案,章相公那裏的人時不時要來問的,想要把他完全扯脫開,我也做不到。”
何娉娉冷笑道:“章相公倒是約了我過兩日去他府上彈琴侍宴,判罪也是他,赦免大概也是他了,我去說說看。”自顧自開始收拾琵琶。
她轉身走了,留珠簾猶在玎玲碰撞,仿佛是那一身傲慢。
沈素節和鳳杞對視,苦笑。
鳳杞嘆息一口說:“小丫頭想得太簡單了。我有我的苦衷。”伸手倒了沈素節一杯酒:“琅玕,借你一盞酒消愁罷。”
沈素節趕緊起身幫他斟酒:“可不是,下官也有苦衷啊。高雲桐是下官的詩友,下官怎麽不想幫他?但是無異于以卵擊石,幫不了啊!”
兩個人忽地沉默下來。樹刺
過了好久,才聽鳳杞長長吐了一口氣,低聲問:“官家,是不是特別特別重視章相公?章相公朝裏朝外是不是全都把持住了?”
沈素節本能地直接回答:“前者然,後者不然。章相公所想,即官家所想,官家自然信任他;但朝中尚有宋相公!”
鳳杞的一雙眼睛在燭光裏閃亮起來。
沈素節急忙又補上一句:“太子羽翼還差得太遠,事緩則圓!”
鳳杞眼睛裏那點光又熄滅了。
司天監定下了鳳杞過繼為皇帝嗣子的良辰,緊跟着是冊立太子的大禮。
這一個月,宮城熱鬧非凡,來京觀禮的除了皇帝的兄弟叔伯等王公,各路各府的封疆,還有來自大梁北邊的兩個國家的使節:北盧和靺鞨。
而且兩個國家來人規格還不低,都是宗室王爵。北盧譚王打扮已有了些中原之風,寬袍博帶,肚子凸起跟彌勒佛似的;而靺鞨的冀王則依然梳兩條辮子卷在耳邊,皮膚白皙,頭上紫貂皮的金冠,身上紫貂皮的鬥篷也墜着素金扣,腳下一雙筆挺的高靴,走起路來橐橐生風。
官家對兩王的接待也是最重的國禮,言笑晏晏間,北盧譚王和靺鞨冀王暫時是毫無芥蒂的模樣,拉着手互相通問,然後又并排坐在紫宸殿的宴桌前,舉杯對官家說:“恭喜陛下,有兒長成!”
官家亦笑眯眯舉盞:“慚愧慚愧,叨擾兩位千裏迢迢過來,今日只能薄備粗釀,怠慢了!”
一雙眼睛認真地掃視着兩位來客。
都是英氣勃發的青年,年紀都在二十多,而身姿高挺健壯,眉目自帶煞氣,都不是弱雞般的鳳杞所能匹的。
官家斜眸看了看鳳杞,朗聲說:“太子,怎麽不給尊客敬酒?”
鳳杞捧着金卮,上前給兩個使節敬酒,到面前時,不由為誰先誰後略犯躊躇,又一想:北盧和自己國家是有兄弟之盟的,靺鞨本來是荒蠻之地,這十年北盧內亂,才讓靺鞨漸漸發展起來,但看這冀王一身打扮,只怕只比茹毛飲血好一些。他一計較親疏,便笑吟吟捧着酒先敬北盧:“譚王有請了。”
譚王客客氣氣喝了一盞酒。
鳳杞喝了半杯,又對冀王舉杯:“冀王有請了!”
冀王卻撇嘴一笑:“貴太子,您杯裏的酒還留有一半,這,是誠心敬我的麽?”
鳳杞笑容凝住,心裏罵了一句,而臉上只好陪笑:“我不勝酒力,不敢滿飲,抱歉,抱歉。”
冀王冷哼一聲,扯着半邊嘴角冷笑,就是不捧手邊的酒杯。
鳳杞心裏又罵了他一句“人窮架子大”,然而聽見他的新父親官家鳳霄嚴厲地咳嗽了一聲,鳳杞只能陪着笑,把杯中半盞殘酒一飲而盡,旁邊的內侍忙給他重新添了酒,他舉杯對那冀王:“這次誠心誠意了吧?”
冀王舉盞把酒都喝了,拿杯底對鳳杞亮了亮。
鳳杞覺得胃裏燒灼,喉嚨裏難受,勉力又倒了半盞下肚,腦子裏已經開始“嗡嗡”的,他舉了舉杯,說了半句“不好意思……”
冀王冷冷說:“敬酒喝半盞,是瞧不起我麽?”
“不是……”鳳杞打着舌頭強笑,“我實在……不勝酒力。”
冀王昂着頭斜乜着他,說:“那也該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