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鳳栖不由也失神了,臉上若無表情,心裏卻漣漪大起。高雲桐施計,她也有參贊之功,雖然沒有人會誇她、謝她,但她心裏明白,她還有些自豪。
新彈會了一首曲子,新做了一首詩詞,新點了盞好茶……這些凡俗的成就從來沒讓她如此自豪過。
鳳杞怕鳳栖害怕,倒反過來安慰她說:“不過你也別怕,爹爹是通情理的人,他只是害怕我們家人卷入朝政,對這種無心之過絕不至于吹求。”雖然上回因為多問了幾句話,他還挨了頓揍……
鳳栖抿着嘴,避免自己笑出來,刻意板着面孔問:“這消息,你是聽沈素節說的呀?那高雲桐算是立功了嗎?能不能将功抵罪?”
鳳杞搖搖頭:“嗐,現在除了例行公務,我都不敢跟沈素節多話上次的打還沒挨夠麽?這事,是大家向我賀喜時順帶說出來的。我也沒敢多問沈素節和高雲桐是受賞還是受罰。”
鳳栖心道:哥哥和爹爹差不多,都是樹葉子掉下來怕砸了頭的膽小性子。謹小慎微也沒錯,但是一味地謹小慎微,使得他們倆在朝像笑話似的,不是退讓,就是逃避還真不如嫡母周蓼來得有魄力。
她說:“哥哥沒問也不要緊,不過既然快要到太子的位置上,而且也知道這個位置必然是不好坐的,哥哥還是要理一理這朝堂的局勢,總不能替人擋了刀兵還不知發生了什麽。章誼和宋綱都是在朝幾十年的老狐貍,他們的一舉一動,哥哥還是要多關心,哪怕不主動出手,也不該一味的讓他們逼到角落旮旯裏去。”
鳳杞只是苦笑:“亭娘,這裏的複雜,你不懂。”
鳳栖腹诽,還沒想好說點什麽激發他的志氣,鳳杞已經先說:“爹爹去的想必是‘紅霞帔’的官伎勾欄,我就去素來相好的一間‘搊彈家’,娉娉應該能給我解憂。”
鳳栖好奇地笑道:“去那種地方,不怕人借機彈劾你?”
鳳杞說:“不怕,要是彈劾了,不要我當這個太子,倒好!”
又對鳳栖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我去換身鮮亮的,娉娉會彈琵琶,我會吹尺八。”
他好像頓時就忘卻了剛剛的煩惱,笑了起來:“诶,倒是該介紹你們倆認識。娉娉的琵琶彈得真好!我說句打嘴的話,妹妹也不該放棄了練琵琶。這也是雅樂,不至于小了妹妹的身份。若有個人交流切磋,也定是雅事呢!”
他急匆匆拍了拍膝頭的灰塵,又撫了撫腦門,旋磨兒地轉身走了,剛出門,又旋磨兒地轉回來,說:“娉娉也姓何呢!我将來給她贖身,你準備喚她‘小嫂嫂’吧。進了門,機會就多了!”
然後飛一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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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的臉色頓時就不好了,對他的背影喊:“過繼了,該官家給你拴婚,你可別叫未來的太子妃心裏起疙瘩。”
鳳杞的聲音從門外頭傳來:“那我可管不着了!妒忌可是七出之條呢,看那太子妃敢!”
皇帝明下了旨意,鳳杞的身份就算定了下來,很快就搬到了東宮居住,不再回晉王府。
鳳霈平日覺得這個兒子讨嫌,真正一段時間沒有見着,心裏又怪想念的,在家唉聲嘆氣,被周蓼說兩句,立馬一言不發,拔腳就跑,大約到勾欄裏喝酒去了。
周蓼無奈,只能帶着家裏的女兒們和侍女一起為邊關戰士做寒衣,排解憂愁,邊做邊嘆息。
見鳳栖動作最快,不由先拿過來檢視一番,翻看完也不肯誇,只說:“絲綿絮得太薄了,遇上下雨下雪,會板結成塊,不大暖和。”
鳳栖接過寒衣,撅了噘嘴,不情願地應了聲“是”,然後只顧着繡衣襟裏那個圓圓的“晉”字印記。
周蓼對她油鹽不進的臭脾氣已經習以為常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自嘲道:“我年紀大了,身上到處都不得勁。但心裏清明,人都說我們晉王府如今是烈火烹油,鮮花簇錦,只有我曉得我們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朝廷派下的這些活計,一件都馬虎不得,以免落人的話柄。這些寒衣可是送往邊關的呀。”
她又揉揉脖子,把針在頭皮上擦了擦:“大家日常都是嬌生慣養的不大幹活兒,如今也得勉力從事吧。”看了家裏幾個女兒一眼,低下頭又做自己手上的那一件衣服。
鳳栖默默地把剛絮好絲綿的寒衣拆開裏子,重新鋪上一層絲綿。
周蓼看着她說:“當然,也不必太厚,尤其是胳膊和腋下要薄一些,戰士們拿刀槍劍戟的,手臂要能夠活動得開。”署辭
鳳栖依然不答話,但是袖子和腋下的絲綿,鋪得又薄又勻。
周蓼悄悄停下,看着認真幹活兒的鳳栖。
十六歲的小姑娘,像朵綻放的花兒,可惜出身不好,有實權的官宦人家聽到“庶出”已然要皺眉,聽到“官伎從良後所出”更是婉拒晉王不得聖眷天下皆知,王府家的郡主也并不那麽值錢。
倒是前幾天和章誼的夫人王氏互送盒子菜時,兩下聊得入港,章夫人悄悄說:“我家相公有個嫡親侄子,今年十七,已經中了舉,走正途出身不需要幾年。可惜之前聘的姑娘沒有過門就不幸故去了,小郎一心寒窗苦讀,沒有再定一位。不知道有沒有機會高攀晉王家的四郡主?”
周蓼大喜過望,約下了合八字的時間,打算把這個老大難的庶女嫁出去。
章誼和宋綱,看起來分領兩府丞相之位,實際上還是會寫青詞的章誼更受寵于帝王:做寒衣的事,明擺着就是官家自己也心動想打仗收複幽燕之地這可是不世之功!之前是對手太強打不過,現在據說北盧內部分裂,又和鄰近的靺鞨關系緊張,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仗功成,章誼便是于社稷有大功的臣子,若是和他結親,晉王府自然也水漲船高了。
周蓼帶着新做好的一千件寒衣到宮裏拜見陳皇後。
少不得先“醜表功”,展示一下制作的寒衣的精品。“家裏人緊趕慢趕,先成了一千件。”她坐在下首小杌子上,笑吟吟對皇後說,“聖人若覺得做工還好,請內庫先查收,剩下的妾督着家裏的女兒、侍妾、丫鬟婆子等再做,莊子裏一幹奴婢也都沒有閑着。”
取出的是鳳栖等家中女孩子親自縫制的:“家裏幾個小娘子年紀小,只怕手工還差一點。”
陳皇後拿過贊了一通,而後翻到衣襟裏,看到那個印章似的圓圓的“晉”字,挑眉問道:“這是什麽意思啊?”
周蓼回答:“回禀聖人,怕繳庫的時候難以辨別,所以繡個記號。”看了一眼又說:“這一件呢,是第四個小女鳳栖做的。”
陳皇後說:“王妃太謙虛了,四郡主不僅心靈手巧,而且絮得這麽厚的絲綿,真是菩薩心腸。看看,這‘晉’字用的秦篆,這是以針為筆呀!啧啧,太精致了,不知道誰有福分穿上這一件?”
周蓼矜持地笑着,而後說:“她算是挺靈巧,只是脾氣給她爹爹慣得不好。妾尚想求聖人給亭娘指婚呢,她有時候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若有聖人指婚,能多少給她些臉面。”
“哦?是哪家的少年郎?”
“是平章事章相公的侄子。”
皇後點點頭:“啊,我曉得,命硬些,但确實是個翩翩公子。”但轉而又說:“不過先不急吧,這段日子在忙杞哥兒入繼的事,我想杞哥兒也是十七歲的弱冠兒郎了,還是個光棍兒,入繼禮和指婚可以一起辦哥哥先定親,再輪到妹妹,也更合理不是?”
周蓼笑着說:“是是!聖人慮得極是!亭娘呢也不急,妾這裏還打算先相看相看,再合一合八字。”
陳皇後笑道:“我倒是都見過,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然而等周蓼告退後,陳皇後的臉色就掉了下來。她對身邊侍奉的女官冷笑:“不愧是周相公的女兒,打得一手好算盤!”
女官說:“可不,兒子當太子,女兒與平章事家結親周相公當年把持朝政的風光就該由晉王家繼承了。可官家心裏豈不明鏡兒似的?再說,那是誰肚子裏出來的?她倒也不怕膈應了人家?!”
陳皇後道:“半斤八兩。那章公子命中克妻,已經有兩位娘子沒過門就沒了,只怕疼子孫人家的女孩兒都舍不得給他了。”
陳皇後又道:“看看官家還在不在垂拱殿與相公們談事,不忙的話請他過來。”
女官“呃”了一聲,低八度說:“官家在與劉仙人論道呢。”
陳皇後嘆了口氣:“那就不急吧,等他們談完了再說。”
不管怎麽說,皇帝收過繼子、冊立太子的禮儀一步一步在辦。宮裏宮外都是喜氣洋洋忙成一片。
與大梁簽盟誓的北盧自然早早地派了使節過來道賀,金珠皮毛等禮物也是一車一車地裝過來。沈素節作為汴京的府尹,自然忙得腳不點地,使臣的公館布置在禦街西側,繁華熱鬧不說,離最銷魂的勾欄瓦肆也不遠,真正是男人們喜聞樂見的好地方。
沈素節拍拍手上的灰塵,自語道:“忙了這一陣的俗務,連填詞的工夫都沒有。”于是心念忽動,對衙門裏的人正色道:“今兒我去大相國寺巡查,那裏瓦子極多,人色繁雜,要好好查清楚,別鬧出事情。”
【勾欄瓦肆的“瓦”可以稱作“瓦子”,就是文藝表演場所,官伎表演只是其中一種。】
下屬的小吏哪個不是人精,笑道:“不錯呢,北盧的使臣,一定會去逛一逛的,得盤查好了。府尹要不要帶些好酒去?唱曲兒的小娘子那裏也得查一查,疏忽不得。只是光看看不出什麽,還是要灌到半醺最易發現問題。”
沈素節笑起來:“不錯不錯,你最知道我的脾氣。回頭賞你。”
他把官服換成了日常的長衫,小轎一乘,來到汴京最熱鬧的地方。街上自然有巡查的禁軍,他只從轎簾裏張了張,而後就興致勃勃到了一座酒樓,找了間私密的齊楚閣兒坐下:“酒我自己帶了,配幾個下酒的碟子。”
店小二極熟稔的,笑着把桌面撣了又撣,問道:“還是官人素來最愛的螃蟹釀橙、炙羊肉、拌酸筍、糖醋酥骨魚?再來一大盤爐鴨芝麻餅?”
沈素節拍拍桌子:“不錯!”
店小二又笑着低聲問:“叫局的話……還是何家的小姐?”
沈素節愣了一愣:“唉,這幾天沒有新詞啊,要是娉娉問我要這份窗課本子,我交不出來啊!”
店小二左右看看:“咦,沈官人那位太學裏的朋友呢?那公子不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嗎?”
沈素節笑道:“你小子,說話還挺古雅!”
緊跟着又嘆氣:“他來不了咯!”
店小二問:“還是太學生上書鬧事那件事啊?唉,高公子也是夠倒黴的,出頭的椽子先爛,年輕人難免不懂這些道理啊。”
沈素節臉一板:“你個老梆子又懂什麽鬼?這是讀書人的節氣!”敲敲桌子喝道:“上菜上菜,派人拿我的名帖到搊彈何家請何娉娉去。”
“好嘞!”
“慢點!”
“沈官人還有什麽吩咐?”店小二旋磨兒轉回身。
沈素節嘬牙花子自顧自笑了一會兒,才對店小二說:“拿筆墨紙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