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沈素節的車駕辭去,從巷道繞到了晉王府的東門。
東門那裏還未及認真修葺,只有一個年紀很大的門子百無聊賴地坐着,眯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聽見牛車過來的動靜,那雙眼睜了睜,又見那牛車只是停在路邊,就又閉上眼睛養神。
高雲桐下車,恰好看見門側的高牆伸出一枝梧桐,黃葉滿樹,随風而飄。失修的舊宅牆上長滿荒草。他不由動聲吟道:
“猗猗梧桐樹,前日繁花馥。
西風不相饒,影疏不可暴。
坐看一葉落,餘懷念群木。
漫有千歲憂,流光如急毂。”(1)
沈素節嘆了一聲,說:“太傷懷了,唉,嘉樹,我實在為你不值。”
高雲桐只笑笑,順着牆走了幾步,說:“沒什麽值不值的。但是北盧動向堪憂,她上次那套‘借屍還魂’的技巧用得不錯,以我做誘餌,哄得斥候入彀。府尹您想必知道,派斥候,沒有只派兩個的,只是彼此呼應的法子我們不知道罷了。”
沈素節笑道:“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
誇他的話還沒說完,高雲桐“噓”了一聲。
高牆裏傳出侍女焦急的聲音:“娘子,東苑的秋千年久失修,有危險呢!”
鳳栖清亮而任性的聲音也很好辨認:“這兒也危險,那兒也危險,天天猴在宅子裏就不危險。哼,只等着哪一天虎狼眈眈、群兵環伺,深宅大院裏的女孩子們就不危險了?”
那侍女明顯聽不明白,嚅嗫道:“娘子的話,奴聽不懂……可是那秋千的繩索還沒有換,萬一斷了……”
“西風不相饒,影疏不可暴。”鳳栖望着不遠處高大的梧桐樹說,俄而笑起來,“真是,我不打秋千了,我就是來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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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放下心來,亦步亦趨牢牢跟着鳳栖。
鳳栖問溶月:“你記不記得入京那一夜斑鸠鳴聲之後是什麽聲音。”
溶月除了自家主子,什麽都懶得關心,自然說:“奴壓根就沒注意。”
鳳栖說:“後面的聲音啊,我一直以為是啄木鳥。不過再一想呢,如果斑鸠不是夜行的鳥兒,啄木鳥也不是啊;如果斑鸠叫聲是斥候們的暗號,那啄木鳥的聲音不正好和鼓聲一樣?”
她突然就聽見“篤篤”的聲音,又清又脆,短促清晰。
鳳栖不由抿嘴一笑,然後說:“節奏呢,也挺特別的。你聽聽看。”回顧着當時的聲音,巴掌像打拍子似的拍出節奏。
溶月笑道:“娘子應該向大王借一對檀板來試試,簡直吟詩唱歌兒似的。”
鳳栖挑眉說:“你不說,我還沒覺得;你一說,好像還真是。”
三拍,六拍,七拍,五拍……
鳳栖凝神又試了一遍,心裏緩緩浮現了一闕詞。
“是了……”她緩緩道,“兩個斥候被擒後都沒有開口說話,但我們交流,他們都聽得懂,漢語的造詣應該不差。”
外面那人應該在點頭,雖然看不見,也能猜出來。
而溶月在勸她:“娘子,心情不好,散散步也差不多了,外頭冷,萬一着了風,又是奴的不是。這地方又接近院牆,王妃內外防範甚嚴,又會不高興的。”
鳳栖覺得自己像個錦衣玉食的囚徒,嘆了口氣,望了望王府的高牆,望了望那棵飒飒的梧桐樹。
牆裏佳人,牆外車馬辚辚。
沈素節聽着禦夫駕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呆坐車中一言不發的高雲桐:“怎麽了?什麽意思啊?這就走了?我怎麽糊裏糊塗的,你倒像什麽都明白了?”
高雲桐捧着斥候小鼓,半晌才說:“北盧自百年前與我朝簽訂盟約,交好日久,兩國互遣來使,互相朝賀,一百年來起碼有八.九十年明面兒上的關系是很不錯的。我國的音韻、文字,他們也很熟悉,兩國交界的幽燕之地漢人更是已經習慣于往來從商的生活。”
“這意思是:更加能夠确認這兩個斥候是北盧的?而且熟悉漢文,甚至就是漢人?”沈素節說,而內心略有失望,确認了又怎麽樣呢?
高雲桐說:“剛剛那節拍,是‘谒金門’的詞牌。漢武帝得大宛馬,造金馬門用這首詞為斥候的暗號,也是絕了。北盧……派這樣的斥候,是想打聽什麽?聽說北盧在內亂,難道亂中還想有什麽從我們這裏讨巧的謀劃?”
“啊啊!”沈素節點頭,“不錯,谒我國門,取意還挺雅致。可惜人都死了,也不知道北盧到底是什麽意思?”
高雲桐說:“往別國派斥候,絕不會只派兩個的。如今只有再次‘借屍還魂’一回,期冀守株可以待兔。”
沈素節沒大明白他這句的意思,倒又問另一層意思:“那麽,你怎麽曉得晉王郡主會到東門散步?”
高雲桐回神笑了笑:“府尹想必聽過《詩》三百中這一首:‘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沈素節不得不再次把剛剛在王府花廳裏郡主的一番話挨次想了一遍,而後笑嘆道:“這晉王郡主果真古靈精怪的。也得虧你,和她”
他吞了半句,然後斜眸過來,笑得邪邪的。
高雲桐也斜眸過來:“話只說半句,必不是個好人了!你想說什麽,當我不知道?”
“那我是想說什麽?”
高雲桐挑起那劍眉和一邊唇角:“無非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沈素節笑着拍了拍高雲桐的大腿:“極是,極是!”
“嘁”
沈素節笑道:“也不僅是你和這個小郡主,我和你也算是心有靈犀了。到底一起給勾欄裏的女娘們填詞作詩,曲兒聽多了,煉字煉意聊得多了,自然心意也是通的。”
高雲桐笑了笑:“不敢不敢。區區階下之囚,得府尹厚愛!”
沈素節搖搖頭:“嗐,別說了,我運氣好,你運氣糟。我這會兒也只能盡力幫你一些些,只怕東府平章事還是放不過你。不是我說,你也低一低頭罷!章誼上次雖然被你彈劾,對你還挺客氣,還把你當人才,在酒桌上還說過‘武後肯為駱賓王的檄文擊節叫好,我豈會沒有一個婦道人家的雅量?’你這次跟他低低頭,至少不會弄到刺配這麽羞辱。”
高雲桐聽得似乎挺認真,但還是搖搖頭說:“章誼的雅量是裝出來的,我斷不能信他;即便今天信了他,來日還是會政見不同,我還是會彈劾他。刺配羞辱,主要是羞辱在刺面上,你看在我們一道流觞喝酒、吟詩填詞的友情上,派個好些的刺青匠兒,別毀了我這張臉不就是了?”
這是當笑話在說,但是沈素節卻笑不出來了,只是長長地嘆息一聲。
鳳栖在京城這座晉王府裏整理帶來的金石古玩,已經認認真真拾掇了半個月。
晉王鳳霈大部分的閑暇時光,也就消磨在和女兒一起欣賞這些古舊器物上了。周蓼自是怨言極多,但父女倆自得其樂,她也沒辦法。
一日,父女倆正在家裏欣賞一個古鼎,突然聽見兒子鳳杞在外求見。鳳霈舍不得放下古鼎,對外頭說:“叫他直接進來吧。”
鳳杞進來,面色有些慌亂。鳳霈笑道:“至于這樣不上臺面麽?遇到多大的事,都要學會‘泰山崩于頂而色不改’,知道嗎?”
鳳杞苦笑道:“官家下了旨了。”
“嗯,什麽旨意啊?”
鳳杞說:“官家叫禮部拟旨,先過繼我為嗣子,然後再立為太子,估計這個月要把大禮辦完。”
“啪”一聲,那古鼎不覺落到了案桌上,“當啷”一聲響。
剛剛還在叫兒子“泰山崩于頂而色不改”的鳳霈,臉色呆滞,血色頓失,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如此,恭喜你啊。”
鳳杞嘴唇都在哆嗦,突然撲通就跪了下來:“爹爹,這何喜之有啊!”
鳳霈上前扶他:“官家無子,我又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論血緣你是最近,何況這段日子官家對你的關照和培養,大家都曉得意思。”
雖說早就明白這層意思,但是真的來了,心裏還是突然湧上來各種濃烈的滋味。鳳霈想扶兒子起身,鳳杞大約也是五味雜陳,哭着泥首磕頭:“爹爹,不錯,血脈是割不斷的,我是爹爹的兒子。”
鳳霈自己已然心酸,乏了力氣,扶了半天竟沒有把鳳杞扶起來,不由怒聲道:“你又胡說來!過繼禮成,這話再讓人聽見,我們倆都是死無葬身之地了!稱謂禮議之争,古今都有,但親生的都落下風何況官家還在。”
扭頭道:“亭卿,扶你哥哥起來!”
鳳栖上前輕聲道:“哥哥,你先起來吧,爹爹說得是,這并不是壞事啊。”
鳳杞要吵架一般說:“你們都以為我是這樣貪圖名利富貴的人麽?!”
鳳栖有些委屈地說:“那哥哥還有什麽選項麽?”
鳳杞無語凝噎。
鳳霈閉着眼睛說:“你妹妹說得對。你別瞎鬧了,封太子禮成,我就是你的叔父,你言語上萬萬謹慎。這事兒從來就沒有轉圜的餘地,官家挑了你,你只有把這當成好事。只是朝中局面不好,你從今往後可不能再像以往一樣荒唐了。你想想古來的皇帝和太子能相處好的極少那還多是親生的。”
鳳杞就是怕這點,在東宮學習的時候,他已經被朝中兩派的勾心鬥角給吓怕了,而且動辄就被扯進去不知道怎麽處理才好。
“我……我……”他嚅嗫着,好像又要哭了,只不過這一次是害怕的,“聽說是章誼上奏的,今兒我聽了消息,腿還在軟,他已經笑吟吟過來給我道喜了;而樞密院的宋綱,一整天那臉都像有人欠了他錢似的。”
他也委屈,做個不受待見的太子,還不如做個倜傥風流的王府世子。
鳳霈道:“多想亦無用,到了這個位置上,你就多謹言慎行些吧。”
他心裏也焦躁,看着攤在桌上的古鼎也沒有心思再欣賞了,忖度了一會兒說:“我去找些人喝花酒,看瓦肆勾欄這種地方能不能打探出些什麽消息。”
鳳杞張了張嘴似乎要說話,但看了一眼妹妹,又把想說的話的咽了下去。
等父親起身嘆了口氣離開,他才對鳳栖說:“亭娘,我還擔心一條,但剛剛沒敢在爹爹面前說出來。”
鳳栖問:“怎麽?”
鳳杞說:“我聽說,官家突然下這道旨意,是因為得了北盧內部叛亂的消息,想借封太子的時候,兩國例來會相互致賀的機會打探清楚。所以,我就這麽被架上烤爐了,唉。”
鳳栖的長睫毛快速地眨動着,自語道:“這消息……”
鳳杞說:“我之所以沒敢說,是因為這消息是沈素節帶着高雲桐用斥候鼓和《谒金門》的詞調,設了圈套,在京郊捉拿了北盧的另兩個斥候,這次看管嚴密,一頓夾棍,終于審出了北盧內亂的消息。但是真是假官家還沒有把握。這次拿冊立我的大禮诓北盧的人來汴京;也給靺鞨發了請帖,不知他們來不來人。上次沈素節和高雲桐來咱們家的事,估計母親已經告訴了爹爹。”
他聳聳肩:“我怕牽連到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