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周蓼不由躊躇了:女兒家見外客,怎麽說都有些不妥,何況還是個金尊玉貴的郡主。
但沈素節客客氣氣,事情看起來又很重要,她若貿然打檔,又怕真誤了事,甚或耽誤了兒子鳳杞的前程。京城官員多,關系盤根錯節的,最好是誰都不得罪,只栽花不栽刺所以,即便是權知府尹,也須得客客氣氣的。
她只能小心探問道:“在王府裏,雖不怕那賊囚徒有什麽過格的舉動,但畢竟說出去不大好……”
沈素節輕笑了一聲:“王妃,恕下官直言,高雲桐雖不為東府章相公所篤信,但以他在汴京的名望,絕不至于是宵小之輩。”
周蓼原本不認得高雲桐,但這些天反複地聽人提及這個名字,倒也留了印象。她沉吟片刻說:“既然沈知府肯打包票,我肯定是篤信的。如果事關國事,我也少不得讓四郡主配合知府問話。”
沈素節立刻弓腰行了個大禮:“下官多謝王妃!”
起身又一個大禮:“那麽下官先行告退,稍後送高雲桐來府上問話。叨擾了!”
等外人走了,鳳栖看周蓼還定定地坐着出神,她從屏風後繞出來,斂衽屈膝:“母親。”
周蓼失神的模樣陡然被拉回來,看了鳳栖一眼,問:“今日來得這麽晚!怎麽,跪了一炷香,膝蓋疼得不能走路?”
她說話總帶着一些厲色,鳳栖又是個孤傲的,入耳覺得很不舒服,撇撇嘴半日才回複:“女兒也沒這麽嬌貴。”
周蓼又着意打量了鳳栖一眼,才說:“眼兒還腫着呢,怎麽也不用熱水熥一熥?你呀,還不嬌貴?只不過是假模假樣地跪了一小會兒,倒哭了一盆眼淚了吧?”
鳳栖不想回答這樣咄咄逼人的問題,垂下頭不說話。
周蓼既有些壓服了她的痛快感,又甚是瞧不上她死氣沉沉的模樣,自顧自喝了幾口茶,方說:“官家那天也格外留意這件事,你聽官家的口氣,只怕厭惡高雲桐已經很久了這種讀書人慣好沽名釣譽,卻不懂國計民生,逮着什麽都能大放厥詞一番,偏生言必孔孟,叫人不好駁斥,只覺得他們幼稚無知。”
她一口氣批判了半天,才又喝了一口茶:“我一口氣說這麽多,是要提醒你,高雲桐宜踩不宜拉官家厭惡的人,你也拉他不了所以,一會兒沈素節帶着高雲桐來對質,你端着點,能推脫給他的就推脫給他。指不定中了平章事的下懷,于我們家也有利。”
鳳栖忍不住擡頭:“咦,那不是叫樞密院那裏不痛快了嗎?母親不是還想着和宋相公搞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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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蓼說:“幼稚!宋綱那裏已經沒法子搞好關系了,若是再得罪章誼,憑我們是王府,是官家的親弟弟家,也抗不過他們兩家子去。”
她嘆息一聲:“你爹爹仍是任事不管的樣子,我卻不能不管這些雜事。亭娘,你說我難不難?”
鳳栖只能說:“母親不容易。”
周蓼遇到知音般點點頭:“你知道就好。一會兒沈素節帶那個高雲桐來,話裏話外等你說點什麽,你就放大膽子說。沈素節滑頭得很,又不知道是誰那邊的,你寧可得罪宋綱,也不能得罪章誼。反正那廂區區一個被革除功名的太學生,是無論如何翻不了天的。”
接待高雲桐,也還在王府的花廳。
僅半個時辰,高雲桐就被沈素節帶來了,他沒有枷鎖,散穿着麻布夾棉的直裰,束發以一塊黑紗,臉上仍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跡,但畢竟已經不是初見那天的狼狽。
藏身在屏風後的鳳栖仔仔細細地看他,覺得不失為一個英氣的小夥子。但她的性格素來寡淡,無聊時聽戲看話本,對那些男女情愛的內容也從來不感興趣,此刻別的想法一概沒有,只是仍然很好奇。
沈素節對珠簾後的周蓼施一大禮,而後高雲桐亦是長揖。沈素節解釋道:“王妃,高雲桐雖被執,到底還是太學出身,下官以為不适合長跪問話。”
周蓼笑道:“極是,我家大王也敬重讀書人。”
她在簾子之後,銳利的目光在高雲桐身上掃了掃,笑得越發冷漠:“你們問吧。”
“是。”沈素節拱了拱手,對屏風後的鳳栖問道:“敢問郡主,捉拿北盧斥候的那一晚,消息都是高雲桐說的麽?”
鳳栖回顧着,緩緩答道:“不錯,我車行在小路上,救了他,他不讓我的禦夫點燈,說怕招人的眼。後來又說,他遇上了斥候,看紋身,是北盧的人。”
“然後呢?”
“然後我就捆了他當誘餌,活捉了兩個北盧的斥候。”鳳栖說,“第二天車子到了京城,城門口勘查時,發現其中一個死了。高雲桐說是溺亡的。”
沈素節有一會兒沒說話,接着問:“郡主怎麽信他呢?”
鳳栖忖了忖道:“那紋身,我确實瞧見了;其中一個掉在河裏,身上都是青萍的生青氣味;他們倆劫車的時候,動靜不像是裝的。”
“也就是說,高雲桐并未撒謊?”
鳳栖想起母親的囑咐,躊躇了一下,但又實在不想聽她的吩咐,巴結章誼而構陷高雲桐,于是篤定地點點頭:“我擔保這件事上他沒有撒謊。來人我親自看到,胸口有刺青,有幹架的痕跡,想劫我車的時候高雲桐是綁着的,沒有出聲,勾結不了他們。一應都在我的計劃裏,若說他們是與高雲桐一夥來欺哄我的,那應該将計就計才是,何必自盡呢?”
沈素節心悅誠服地點點頭,然後問:“那麽,郡主可聽見他們接應的鼓聲?”
鳳栖仿佛沉浸進那個暗夜。
月光寡淡,層林如幕。草蟲的聲音,鸱鸮的聲音,風吹林子的聲音,隐隐的狼嚎……
她說:“我只聽見……兩次都聽見斑鸠的鳴叫。”
“斑鸠?”這次發話的居然是高雲桐,斜過腦袋,很着意地聽。
鳳栖學了一聲:“咕咕,咕咕。很婉轉,是那種脖子下面有珍珠毛的大斑鸠。我在晉陽也聽過、見過。”
“兩次?”
“嗯。”鳳栖答道,“兩次,一次剛救下你,一次是兩個斥候妄圖劫車。我當時也奇怪,斑鸠并非晝伏夜出的鳥類,怎麽老晚了還在鳴叫。”
“不錯。”高雲桐贊許地說,“我先還沒想到,這斑鸠鳴是他們的暗號。那鼓聲呢?”
鳳栖在屏風後皺着眉,半日方道:“鼓有好多種,我也說不來。”
突然,她聽見“篤篤”的聲音,特別像那日她以為的啄木鳥聲。從屏風縫隙裏一看,高雲桐正拿着一面小鼓,指甲蓋彈在鼓面上,聲音不高,卻傳得挺遠。
“就是這個聲音!”她立刻說,然後猶豫了一會兒,竟從屏風後繞到前面,隔着晃動的琉璃珠簾對高雲桐道,“鼓拿給我看看。”
“這是斥候遞消息的軍鼓。”高雲桐解釋了一句,然後自然而然地伸手捧着鼓。
王府的婆子驚呆了,看看周蓼,看看鳳栖,又看看高雲桐和沈素節。
沈素節說:“哎呀!若能記得當時的節奏,不定就能……”
“咳咳。”他旁邊那個衣冠楚楚的囚徒咳嗽了一聲,才把沈素節的話頭止住。
周蓼冷冷笑道:“私下授受,似乎不妥吧?沈府尹,你覺得呢?”
沈素節尴尬地陪着笑:“大家都在嘛,算不上‘私下’吧?”
周蓼拂袖道:“這話我不敢接。我願意配合府尹查案子,但女兒家的清名我做嫡母的不能不顧及着。”她嚴厲地瞥了鳳栖一眼,對幾個婆子說:“送客吧。如果還有話要問,煩請沈知府與我家大王說吧,我不敢做主了。”
高雲桐無奈跟着沈素節到門外,聽見裏面王妃周蓼的怒聲:“亭娘,你就是不聽我的話是麽?”
而鳳栖果然如傳說中那樣言語任性:“母親這話,女兒真不明白。私相授受這種,直是污蔑了。”
“荒唐!我再不提醒你,只怕你就要揭開簾子和他聊一聊了吧?!成何體統!我必告訴你父親!”
…………
沈素節在外頭低聲對高雲桐說:“周相公當年可是帝師,道學講得極好。唉,你懂?”
高雲桐嘆口氣:“我倒愧疚了。”
沈素節說:“走吧,嘉樹,總算不虛此行,也有好些收獲了。”
也只能走了。
但俄而,裏面傳來鳳栖帶着哭腔的話語:“母親要告訴爹爹就告訴好了,我心裏清白,不怕!匪我思存,如此而已。”她還是個少女,聲音特別清亮,傳得好遠。
高雲桐頓住步子。
沈素節跟着停下來,側耳片時,“嗐”了一聲,壓低嗓子說:“這可沒得肖想!畢竟是郡主!”
“不是。”高雲桐步子遲緩,走了好一會才四顧問道,“這晉王的府邸,東門在哪兒?”
“嗯?”沈素節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高雲桐再一次問:“總有側門的吧?東邊的側門在哪兒?我想去那裏等一等。”
“去那裏等什麽?”
高雲桐沒有回答,臉上帶了絲詭異而調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