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鳳栖跪完香被送回自己的閨房時,臉頰上的淚已經被吹幹了。
溶月一句話都不敢勸說,小心翼翼把她伺候好了,最後才低聲問:“娘子,膝頭要用點紅花油吧?”
鳳栖搖搖頭,翻身裹上被子。
直到外頭值夜的溶月開始發出輕輕的鼾聲了,鳳栖還沒睡着。
腦子裏太亂,太多信息混雜着,偏生心情糟糕,也不想去捋順這些信息,倒老是想起來娘親,不由自傷。
她翻來覆去半天,終于悄悄起身,赤足蹑手蹑腳地走到耳房的箱籠那裏,捧出母親何氏留給她的琵琶。
她是娘親唯一的骨血,可對娘親又愛又恨。
小時候,只覺得娘親很美,彈琵琶的時候剛柔并濟,唱歌時穿雲裂帛,跳舞時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哪怕是遠遠地看,看不清面孔和身段時,也會不自覺被她的風姿吸引。
但娘親的性子不好,大多時候沉默寡言,冰山一般,幾乎不笑,倒是常常寫些傷春懷秋的詩詞,然後自彈自唱,然後泣不成聲。
對女兒也偏于漠然,時常自己傷懷之後,就會流着淚笑着對鳳栖道:“你何苦托生在我的肚子裏?我這一輩子已經活得夠卑微無趣了,若不是擔心你沒人照顧,我何必還在人世間讨嫌?”
無論那時候多小,鳳栖都本能地一句話也不敢說,小手悄悄拉着母親的衣袖,不敢松開。
可潛移默化中,人人都說她極像她娘親:
“亭娘笑起來像何娘子一樣動人。”
“亭娘這琵琶,稍微練一練就出神入化了!”
“亭娘昨兒填了一闕詞,古雅得很呢!連翰林院的學士都直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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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娘這聰明!誰什麽心思,她瞟一眼神色就曉得了。”
“亭娘長大了,叫人見之生憐。”
“真真亭娘這張嘴,叫人氣不得笑不得!”
…………
甚至有一回,家裏的婆子嚼舌根給她聽見了:“四郡主真是太像何娘子了。當年何娘子名動汴京,多少人期待能得她一顧,或聽她彈一曲琵琶,唱一首自度曲。可惜啊可惜,紅顏畢竟命薄。咱們這位小郡主如今也出落得芙蓉一般,大王見她,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寵得好任性脾氣。”
另一個笑道:“不怕她脾氣任性,你看看,無論是大王,還是世子,都見她就高興。這妩媚勁兒是天生的,将來自然也得她的郎君呵護的。”
“哎,你說,要是何娘子當年跟了官家,又會怎麽樣?”
“那何娘子豈不是生出來公主了?”
“可是你不知道官家至今沒有一兒半女的?只怕是”
“對哦,呵呵……那可真是兩難了。”
…………
鳳栖氣得咬牙,回頭只消在晉王面前含着淚不說話,就足夠晉王又驚又怒了。
兩個嚼舌根的婆子自是打了一頓攆了出去。
而何娘子聽聞,只斜卧在貴妃榻上冷笑兩聲:“舌頭長在人家嘴裏,攆出去,難聽話兒也不是傳不出去。何必,自己看開了便是了。”
只是她日常失眠,笑裏亦帶着抑郁,鳳栖長到十三歲時,何娘子已經形銷骨立,一陣風就能吹得仙去了似的。油盡燈枯之時,她毫無留戀,摸了摸女兒的鬓角嘆了口氣:“姐姐能留給你什麽呢?鳳凰擇良枝而栖,我只求上蒼能滿足我這個期冀吧。”
她眸子裏只有殘燭般幽微的光,一遍一遍地只凝望着鳳栖,說:“不要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要哭呵……這容貌,這技藝,這聰慧,都是傷人的東西,我寧可都沒有。這亂世,活着就該竭盡全力了。”
最後瞥了晉王鳳霈一眼,冷漠如仇雠,目光就轉回到女兒臉上,有愛亦有怨,最後合為疏離。
那一天,鳳栖的淚只緩緩地流,驚詫而無法理解。
而在一旁的鳳霈牢牢握着何娘子的手,說了一句“你放心,我當年答應過的一定算數”就哭得涕泗橫流,戰栗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甚至郎中勸他“大王,節哀吧”時,他一聲長恸,生生地以頭撞擊何娘子的床柱,撞得腫起來好大一個包,旁人扶掖的時候,堂堂郡王毫無體面,拉扯着何娘子冷冰冰的手哀嚎着:“瑟瑟,你就讓我随了你一道去了吧……”
事後,他這為區區妾室過世而失禮的掌故被禦史彈劾,被皇帝申饬,搞得灰頭土臉、顏面全無。
回憶到這裏,再加上隐隐作痛的膝頭,鳳栖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
那和藹可親的皇帝伯父,誰知道那張笑面孔下面藏着的是什麽!
鳳栖慵慵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起身。
溶月和伺候的丫鬟們早準備好了熱水、新熏的羅衫和豐盛的早點。見鳳栖起身了,“阿彌陀佛”了一聲才笑着說:“這可真該起了,王妃那裏剛着人來問娘子怎麽不去請安,奴含糊應了一句,過了一會兒,王妃又遣人來問是不是娘子身子不好,還是心情不好。”
她一攤手:“奴敢說什麽?什麽都不敢說!娘子快起身吧,吃完點心,找個借口和王妃解釋一下。”
鳳栖懶懶散散:“外頭在下雨,我怠懶出門,不成麽?”
溶月咋咋呼呼:“這怎麽成?又不是王妃說‘免’,其他幾個娘子可都早早地去正屋裏伺候了呢。”
鳳栖坐在妝臺前梳頭,外頭的秋雨細細的,她聽着雨聲,發一陣呆,等頭發梳完,溶月問她用什麽簪梳時,她才懶洋洋看一眼首飾匣子,随便指了一件,恨不得人都要趴妝臺上了。
才梳完頭,脂粉都沒來得及勻,外頭又來催問:“王妃那裏傳話,問娘子梳洗完了沒?”
鳳栖沒好氣親自沖着窗外道:“替我回話,昨兒膝蓋跪傷了,不便當走動,改日親自和母親賠罪!”
外頭愣了愣似的,然後軟下語氣說:“不是王妃着急讓娘子去請安,實在是府尹那裏派了人等候了半天了。”
這回輪到鳳栖發愣了,好一會兒才說:“府尹?……特特地找我?”
外頭人陪着小心說:“是,王妃也猶疑着,但府尹那裏說了不少好話,道是事情重要,承諾只求娘子在花廳屏風後一顧,絕不敢要求抛頭露面,幾句話問完立刻請罪告退。”
鳳栖問:“母親這就答應了?”
來人說:“有大王批複的手書,王妃當然答應。”
鳳栖忖度了一會兒,說:“那好吧。”随手從溶月手中拿了一件褙子披上,一路到了接待外來人的花廳。
花廳四周通透,遍植樹木花草,雖然依然是失修荒廢的模樣,到底比他處要好得多。鳳栖步子放緩,問守在花廳門口的婆子:“母親要了幾盞茶?”
婆子掰着指頭道:“四盞。王妃自己的,還有來的那位官人,帶着兩個人也戴幞頭的。”又殷勤地問:“要不要奴先去通報一下?”
鳳栖搖搖頭,扭頭問:“我爹爹今日去上朝了?”
答曰:“是呢,早晨和大郎君一起去的。”
晉王通常不參加常朝,大概率是請罪去了。鳳栖心想:大哥被挑為準太子的人選,爹爹其實一直戰戰兢兢的,若是因這個錯誤,官家忌諱而另立一個太子,反而是塞翁失馬;只是母親一直對大哥此次的機會非常重視,期冀着晉王府包括她自己能打個翻身仗,所以估計又是極力地化解。
她心想:倒不知大哥是什麽意思?按他一向悠哉的性格來看,在朝做太子,不如在封地做纨绔。
想着,聽見花廳裏母親怒沖沖的聲音:“京裏起這樣的謠言,真是太過分了!我家四郡主是冰清玉潔的女兒家,什麽‘進京的車駕裏多了三個男人’這種話簡直是污蔑!請府尹勢必幫着查一查,查出誰在傳這些瞎話,晉王府必要問個明白!四郡主是官家的親侄女,想來官家也不會容許這樣的話在京裏廣為流傳。”
府尹聲音卑微,一疊連聲的“是是是,一定一定一定……”
接着周蓼大概在四顧問話:“咦,不是說四郡主就要來了嗎?再去催一催罷。”
另一陌生的男子聲音:“不不,不急,下官再等一等便是。女兒家梳洗打扮費時間,正常的,王妃莫催。”
周蓼道:“唉,叫沈府尹笑話了。”轉而又問:“不知大郎可還知事?”
那人又是稱道:“大郎君一應事務都認真在學,好得很。”
“我老一老面皮,看在大王和我先父的份兒上,請您多提攜他!”
“不敢當!不敢當!周相公當年提攜之恩,下官沒齒難忘。大郎君更是栽培下官,豈有反過來講的?”
汴梁是京都,所謂府尹,其實不是正職,正職多為親王甚至太子兼任,鳳杞和府尹沈素節交好,也是做同僚這一陣的互相倚重。
鳳栖梳理了一遍其中的關聯,才從側門進花廳,繞到待客那廳堂的屏風後面輕聲說:“母親,我來了。”
王妃坐在屏風前的條榻上,前面只隔着一條珠簾。她瞥了屏風後一眼,雕屏厚重,只能看見姑娘家的長裙露出在屏風下。
她埋怨了一句:“可真不早了,快給沈知府賠罪!”
不等鳳栖蹲身賠罪,府尹沈素節已經燙着屁股般起身,深深做了一個大揖:“不敢當,不敢當!今日攪擾郡主,已經屬于不該,下官該向郡主賠罪才是。”
鳳栖說:“談不上攪擾,沈知府有事,就請問吧。不過我一個閨中女子,懂的很少。”
沈素節是一張白淨面孔,長須三绺,是讀書人的模樣。鳳栖從屏風的縫隙裏看到他并無多猶豫,就拱手問道:“請問郡主,那日在京郊遇到的北盧斥候,相貌、打扮、帶的東西、說的話……有沒有什麽異處?”
“問這個幹什麽?”
沈素節不屈不撓地拱着手:“實在是要緊,不然不敢來打擾郡主。”
鳳栖想了想說:“是做南方的打扮,我也就看了兩眼誰盯着外男看呢?聽高雲桐說,那人身上有狼的刺青,他才判斷那是北盧的人。其他的,我記不得了。”
她又加了一句:“這些,你怎麽不問那高雲桐?”
沈素節眨巴了一會兒眼睛說:“東府章相公說,高雲桐只怕也是細作,下官不敢信他。”
鳳栖不由冷笑道:“你就敢信我?”
“四娘!”周蓼厲聲喝止,“未免太沒有禮數了!”
沈素節倒是笑了:“不妨事,原是下官說得不好。下官倒不是不信高雲桐……”
他說話前後矛盾,還吞吞吐吐的,但這吞吞吐吐并不顯得鬼祟,倒像是有什麽話裏話外的意思要等着鳳栖自己琢磨似的。
鳳栖敏銳地瞧着他帶笑意的嘴角,終于又道:“抱歉,我脾氣不好。府尹若是來求證高雲桐有沒有說謊,不如當面對質吧。有些細節,也得在對質的時候才記得,這會子真是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沈素節點點頭:“郡主吩咐的是。若能夠與高雲桐對質,再好沒有的。只是這要請王妃的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