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官家笑道:“阿杞好像很緊張嘛?莫怕,你能關心國事,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
他拍了拍腿,若有所憾地說:“可惜那個斥候是個烈性的,在牢裏尋了短見,什麽消息都沒有吐出來。現在北邊的局勢撲朔迷離,我這裏也迫切等着要緊的消息,可惜雜七雜八傳過來的,沒什麽可信的。好容易得了個斥候,尚不知是北盧還是靺鞨的,就死了……”
他頓了頓,話風一轉,又說:“那個高雲桐确實不是個老實人。此前所謂上書,只怕也是沽名釣譽,這次勾結着敵國的斥候,只怕其心可誅,大理寺定谳刺配,我只覺得太便宜他了。”
鳳栖不由擡起眼睑,悄悄看了她伯父一眼。
官家也敏銳地注目過來:“怎麽,你有話說?”
晉王慌忙道:“亭卿,你怎麽回事?”
官家笑道:“說嘛,說嘛。亭卿這個名字,也好聽得緊。”
鳳栖說:“皇伯父,妾的心裏話可不敢說。”
官家看着她天然帶着三分嬌俏,嘴角不由地浮着笑意,和聲勸道:“今兒家宴,又不是在垂拱殿聽政,亭卿有話就說嘛,即便說得不合适,笑笑就過去了,伯父還怪你一個小娘子不成?”
鳳栖抿嘴一笑。
陳皇後眉微蹙,低頭取茶喝。
鳳栖說:“妾是想争功來着。”
官家哈哈大笑:“争功?我倒想聽聽,亭卿想争個什麽功。若是所求不奢”
他回頭看看皇後,打哈哈似的說:“直接賞了就是。咱們堂堂的大梁,還缺這點賞賜麽?”
陳皇後敷衍地笑笑:“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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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鼓起勇氣說:“那個斥候啊,其實是妾捉拿的。”
官家果然驚詫:“你捉拿的?”
鳳栖悄悄吸了一口氣,然後笑吟吟說:“正好是妾夤夜乘車回京的那天,高雲桐他發現兩個斥候而不敵,被打得躺在路中間,妾發現了他,将計就計騙得兩個斥候去劫他財物,然後讓家丁把人拿住了。兩個斥候中的一個,已經被高雲桐按在河裏喝了一肚子水,沒熬到早晨;另一個妾以為交給府尹應該沒事了,哪曉得也尋了短見……所以叫哥哥打聽打聽呢。”
她那眼睛瞧了瞧官家,聲音又低又嬌:“若是哥哥此舉是犯錯了,官家就責罰妾吧。”
官家思忖了一會兒,朗朗笑道:“怎麽能責罰?自然是該賞賜嘛!雖然兩個斥候沒能吐出消息就死了,但咱們亭卿倒是女中豪傑。”
他凝眸想着:“這可不宜再賞那些衣服飾品的俗物了。對了,內庫有一副小弓箭,原是我的兄長昭懷太子少年時練習騎射時用的,後來長兄早夭唉……”
他看了鳳栖一眼,又看了晉王鳳霈一眼,嘆息又轉作笑容:“若是昭懷太子沒有去得那麽早,我也不想坐在這樣一張位置上勞心勞力,像九弟這樣潇灑倒不好?唉,章誼新做的青詞,白雲觀裏奉安時唱了一遍,我都生出雲游之心了,卻不得不在這裏煎熬,謀算我大梁的千秋大計不說了,那弓箭就賞給亭卿吧,很是精致呢,日常防身驅邪也很好。”
中侍弓着腰,沒多久就把一套弓箭送了過來。
鳳栖看了看父親,晉王低着頭仿佛什麽都沒看見;她只好又看了看嫡母,周蓼嘴角噙着禮節性的笑,但目光很冷。
鳳栖心裏又逆反上來,管他三七二十一,上前叩謝了皇恩,捧着那弓箭欣賞起來。
果然是精致,弓不大,兩尺長,兩端金絲木雕花,中間的竹胎上髹着亮如鏡子的黑漆,箭囊是錦緞鑲紅香牛皮,每一支箭羽都雪白硬展,一看就是好家什。鳳栖心裏喜愛,不由又笑着謝恩了一次。
官家道:“哎喲,剛剛那一出戲可是唱得極好的!我們也別閑話了,讓重唱一遍,好好聽一聽那唱腔和琵琶。”
鳳栖不合時宜地又插嘴:“哦,對了,高雲桐是最早發現斥候是北盧的,要不是他一個對付兩個,只怕打贏架的是他呢!這個人應該算立功了吧?怎麽聽說是要刺配啊?”
琵琶聲恰好響起。
官家卻因這兩句話而注目在鳳栖那裏,好一會兒才說:“哦?他有功啊?”
鳳栖壯着膽子,擺出一副小兒女不大懂事的模樣,實則心裏未免忐忑。
但卻看着官家的目光輕輕飄到了她父親、她哥哥的臉上,那目光釘子似的在兩個人臉上巡睃了一會兒,才笑道:“既如此,府尹應當重審高雲桐。”
回到家已經天黑了,做兒女的理應給父母定省。
王府裏氣壓極低,晉王和王妃都是一句話不說,臉上結了冰一樣。
進了正屋,不等幾個小輩定省,周蓼就來了一句:“官家今日對大王的猜忌,怕是到頂了。”
晉王鳳霈一拍桌子:“說這些有什麽意思?!”
周蓼不甘示弱,冷笑道:“我請罪來着,我原不配為大王教養兒女。”
鳳霈簡直要吐血。
女兒是他寵出來的,兒子的纨绔形貌也是跟他學的。周蓼是大儒之女,相公之女,端方賢德,誰都知道嫁給他嫁委屈了,可他當年不想娶她,也不能從心所欲不是?
他的目光四處看了看,抓起桌上一條黃楊木鎮尺,先給兒子鳳杞胳膊上來了一下子,怒罵道:“我和你說了多少次?!你怎麽就是不知道收斂?!”
鳳杞疼得龇牙咧嘴,不敢發犟,當場就跪下了,帶着哭腔說:“爹爹,兒子知錯了。”
一旁兩個女孩子也都跪下了,伺候正屋的丫鬟們頓時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鳳霈說:“這裏不需要人伺候,都出去!”丫鬟們趕緊退了出去。
他又一環顧,對三女兒說:“玉卿也出去。”鳳枰看了妹妹一眼,也趕緊起身出去了。
鳳栖跪在旁邊,如有芒刺,欲要為哥哥求情,還沒開口,就聽見父親帶着顫聲兒罵他:“你不想當這個太子,我也并不想你當但是,如今你有回頭路走嗎?太子幹政是大忌,他根本就不想放權你不知道嗎?北邊斥候的事關系到是戰是和,高雲桐的事關系到章誼和宋綱的黨争,你不知道嗎?打聽什麽打聽?”
越說越氣,鎮尺照着鳳杞的肩膀、胳膊就是幾下亂打。
鳳杞素來是公子哥,何曾吃過這樣的苦頭!都穩不住身子,一雙手到處護痛,眼淚也流了下來,一疊連聲地求饒:“爹爹別打了!兒子再也不敢了!”
鳳霈也是老淚縱橫,拿鎮尺指着兒子的鼻子:“你不用跟我說求饒的話,等過繼的禮成,你就是太子,指不定那天就是皇帝了!到時候我也不再是你的爹爹,兩兩見面時還得我參拜你呢!只看你有沒有這個命吧!”
鳳杞哭着泥首叩頭:“爹爹這話,兒子不敢領。爹爹就是爹爹。”
鳳霈愈發氣怒,一腳跟踹翻了他:“你胡鬧!這話也敢說,你怕送不了我的僭君之罪?”
鳳栖趕緊膝行幾步攔住父親:“爹爹,真真不怪哥哥!”一時也淚下。
鳳霈舉起鎮尺,但對嬌滴滴的女孩兒家,怎麽也落不下去,最後只能指着鼻子罵道:“只怪我素來太慣着你了!這種事你能參與?無知無畏!”
把鳳霈剛剛的話連起來想,鳳栖已經有些明白了如今的局面。
主戰主和,朝廷上是兩派。高雲桐上書攻擊主戰的章誼,明顯是主和的宋綱一派的。可惜的是他年紀輕輕,只怕是給宋綱利用,當了槍使。如今章誼借機責難起來,當然也無法輕易撼動樞密院的宋綱,只能折宋綱的羽翼,狠狠收拾高雲桐而已所謂刺配,只怕他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心裏有些同情高雲桐,但再多同情,此刻爹爹暴怒,她也知道應該先顧及家人。高雲桐命運如此,只能怪上蒼不仁。
她眼含淚珠,眼圈和鼻子發紅,在父親眼裏,自然是楚楚可憐。鳳霈硬下心腸說:“兩個人到院子裏跪一炷香,好好反省反省!”袖子一揮,把鎮尺丢回桌上,“啪”的一聲巨響。
确實只算是薄懲了,兄妹倆抽噎着到外頭罰跪去了。
鳳杞摸着疼痛的肩膀,嫌棄地看了看地面,低聲對一旁一個粗使的婆子說:“把地掃一掃。”
掃淨了,他嘆口氣對鳳栖說:“行了,大概膝頭會疼兩天,妹妹忍一忍吧。”自己先往下一跪。
鳳栖自小沒被父親懲罰過,生平第一次罰跪,未免委屈,含着一泡眼淚,歪歪扭扭地跪了下去。
墊着秋天的夾綿裙,其實還可以忍耐,心裏有些不甘和委屈,不過轉而就被正屋裏傳出來的夫妻倆的對話吸引住了。
鳳栖耳聰而目明,對聲音、氣味和萬物的細節與變化都異常敏感,并非有意想偷聽,但晉王和王妃的話還是飄飄忽忽傳進了她的耳朵。
“唉,宋綱的夫人真是傲慢極了。”這是周蓼的聲音,“宋綱素來怠慢大王,也不支持杞哥兒,我隐隐提了提替她兒子和亭娘結親的事,她居然諷刺了一頓庶生的身份不及她兒子,我也有好氣又好笑:她不過是平民出身,有什麽資格瞧不上我們家的郡主?”
鳳霈粗聲粗氣的:“你就是自取其辱!你不知道他和我們家不對付嗎?”
周蓼辯解道:“我怎麽不知道!就是想為你示示好、轉圜轉圜。若她能回去枕頭風一吹,宋綱看我們家謙和有禮,不再與你及杞哥兒為難,豈不是化幹戈為玉帛了?”
鳳霈冷笑:“婦人之見!”
周蓼大約是生氣,半晌才說:“我是婦人之見沒錯。當年我這個婦人勸你別和官家争何娘子,你愣是不聽,弄到今天兄弟反目,你哥哥這樣的忌諱你、打壓你,咱們全家陪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惜你尚不如個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