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娘子,這樣好不好?”溶月問。
鳳栖只瞥了一眼身上新做的郁金錦衫和天水碧的千褶裙,就撇開頭不看溶月手中的菱花鏡,那雙眼還翻了翻白。
“該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什麽‘好不好’的,是我說了算嗎?”她沒好氣地說。
溶月嘆口氣,挑選了一對瑩白的玉環绶給鳳栖佩在腰間,說:“不管怎麽說,王妃給娘子新做的這身還是頗拿得出手的。娘子別使脾氣了,講真的,有這樣的主母真是福分。您不知道奴在鄉下,看到多少主母欺侮庶出子女,簡直是當奴婢使喚!”
鳳栖冷笑:“鄉下的地主婆子欺侮庶出子女,是怕人家搶嫡出的産業!我們王府又不缺這點錢,所以考量的是怎麽把庶出子女賣個好價錢。”
“又來了!”溶月道,“娘子,真真奴都聽不下去了!”
這敏感而尖銳的性格,真是和她親娘一般無二!
溶月在菱花鏡裏看見鳳栖的眉梢挑了起來,知道又惹到了她,趕緊搶着說:“是是,奴又沒大沒小了,奴閉嘴,不說話了,您趕緊別動,讓奴們梳妝,再遲了,大夥兒又要挨王妃的罵。”
梳頭的侍女也趕緊把鳳栖一頭秀發攏好,盤起了同心髻,又拿周蓼賜下的一套珍珠翠钿、一對小白玉梳插戴在她烏黑如雲的發髻上,步搖上的珠串垂在額角,鳳栖才看着鏡子把珠串掠開,厭棄地說:“拖拖挂挂的,真麻煩!”
京城的秋天感覺沒有郊外寒冷,街道上到處都很熱鬧。
鳳栖的心情也才略微好了一點,揭開一點車窗簾看汴京的鬧市。
然而不久就上了清淨的禦道,而後筆直一路往宮城而去。
宮城周長僅五裏,大約在歷朝歷代都算是簡樸的了。本朝的官家諱鳳霄,原也不是當太子培養起來的,不意先太子早夭,他倒撿漏成了一國之君。官家原與晉王鳳霈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愛好都參差類似,但一個登上帝位,一個到邊境就藩,身份逆轉;情分頓時淡薄了,不僅淡薄,而且似還有了一些猜忌。
宮殿的東邊,已經彎彎曲曲圍了一圈磚牆,裏頭是一座高高的土山。人都說那原是官家準備建的花苑,與大梁朝的宮城連成一氣兒,官家和聖人日常疲乏了,就可以到花苑裏轉轉散心。可惜到現在也還只是一圈磚牆,連裏面的土山都是光禿禿的,長着滿滿都是雜草。
正門大慶門當然輪不着晉王一家走,走的是西門,再從甬道到垂拱殿後作為宴殿的升平殿,大殿隔成兩半,前半是皇帝與藩王、朝臣的大宴,後半隔着厚厚的屏牆,是皇後帶着後宮嫔妃,以及諸位王妃、公主、郡主、命婦等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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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跟着王妃周蓼,小心參拜了聖人陳皇後。
陳皇後笑得雍容,拉着鳳枰和鳳栖的手對周蓼說:“兩個侄女都出落得好!”又問了諸如“幾歲了”“小名叫什麽”“近日讀了什麽書”,最後問“有沒有許字人家?誰有福氣娶這兩位妙人兒做媳婦?”
周蓼笑着替羞紅了臉的兩個女兒回複:“回聖人的話,玉娘已經有了夫家,六禮成了三禮了;亭娘小兩歲呢,還沒許字。”
陳皇後笑道:“那正好,京裏少年郎極多,新科也剛放榜,只怕大家都瞪着眼等着榜下捉婿。”
榜下捉婿這種,普通官宦人家會有:新科中榜的清俊男兒,若是還沒有定親,便成了家裏有女兒的首選東床快婿。但事實上能中進士并非易事,多少兒郎十年寒窗讀完,未必能過童生試,一把胡子了才中舉才是常見的,年輕到還沒有定親的新科進士簡直是鳳毛麟角。
周蓼只是應和着笑笑,對皇後的不解意心裏也小有失望。
寒衣節一般以大祭為主,但這日略有些不同。
陳皇後俟大家坐定了,才說:“各位夫人娘子,今日寒衣節頗為應景,不光是為故去的人燒送寒衣,也要真真正正為邊關的士卒送寒衣。”
座下不由是竊竊私語為邊關戰士送寒衣,一般都是意味着要準備打仗了。這幾年北邊兩國一直不太平,但隔着黃河,隔着燕雲十六州,消息閉塞,往來的信使或斥候,只能斷斷續續傳來一點關于北盧和靺鞨關系不和要開戰的信息。這些信息傳到大梁,更不知孰真孰假,朝中主戰的、主觀望的各執一詞,全眼巴巴等着官家決策。
而今的意思,确實是要戰了?所以送寒衣?
皇後自然聽見下頭的聲音,卻菩薩似的聽不見一樣,繼續只顧說自己的:“……士卒戍邊不易啊,北邊風寒沙塵大,軍庫裏配給的棉衣不夠搪寒,我尋思着各家少不得帶個頭,出人出力,也算為國朝的将士們暖暖心。諸王諸公主家各認三千件,五爵家兩千,三品以上一千。棉要絮厚一些,料子得用結實些的……”絮絮叨叨吩咐了半日細節。
面子上,誰敢不稱是?但宴畢看戲的時候,各自私語都在說:
“誰家的銅錢是天上掉下來的?開口就是幾千件,還要厚的、結實的,倒問問三省六部日常在忙什麽?寒衣還得各府自籌?”
“胡亂應付些就是了!聖人開口,哪個好意思辯駁?也犯不着。”
周蓼則帶着兩個漂亮的女兒,含着笑和一旁的知樞密院事宋綱的夫人聊天:“夫人多子多福,如今辛苦些也值得!”
“哎,小孽畜太不孝順了,天天為他的婚事犯愁呢。”
“哦哦,聽說府上第三個小郎,今年十八了?想必夫人犯愁的是這位小郎?”
宋綱的夫人矜持地擺擺手:“可不是十八了!平素寵得有些多,這次巴巴兒地只考在二百多名,同進士出身而已。小畜生還挑揀,說了多少家的娘子,卻只肯要長得好的,真真氣得我”說了半句,狠狠地嘆了口氣。
周蓼笑道:“嫡親的小郎,就想娶個漂亮媳婦也不算為過。”瞟了一旁的鳳栖一眼。
鳳栖心裏厭惡,更是矜持,木着臉看着桌面的茶盞,一聲不吱,連瞄着宋夫人刻意地笑一笑都沒。
周蓼有意提點:“哎呀,宋夫人茶盞裏淺了,亭娘給續點茶水呀。”好好給鳳栖使了個眼色。
鳳栖木木地給宋夫人續了茶。
宋夫人倒也着意看了她兩眼,誇道:“王妃才是好福氣,這麽漂亮的女兒!是王府的第四位郡主?”
周蓼點點頭,替鳳栖客氣一陣。
宋夫人笑着說:“我是和小畜生這麽說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妻子不看臉,先看是不是賢德。大家閨秀還只是起步,最好得是嫡女,主母親自教養的,強過小妾出的。”
鳳栖臉色難看起來,周蓼悄悄在下面拉了她袖子,示意她別在外頭擺臉。
周蓼緊跟着說:“我們家這些女孩子,不論嫡庶,都少不得我親自操心教養。賢德不敢說,還算有些禮數。”輸雌
宋夫人點點頭:“那是自然的!周相公是光明磊落的大儒,王妃是相公嫡女,外頭誰不說王妃治家有方。”順嘴恭維了一句,但說的是說的,神色裏并不以為然。
周蓼有些難堪。
她嫁入皇室,卻未必是個如意郎君。晉王沒出息人盡皆知,被選入東宮的鳳杞也不是精明強幹的人,就連這漂亮的女兒鳳栖,生母卑微下賤,她說是親自教養的,人家也顯見得不信說到底,即便是娶妾娶色,當年晉王鳳霈也不應該娶個勾欄裏的女娘!
此刻,人家毫無失禮,但也毫無願意巴結着皇室結親的意思,兩府宰相地位崇高,權位更高,絕不至于對皇室低眉。
周蓼心裏怨怼,臉上不顯,和宋夫人說說笑笑一陣,才帶着鳳栖離開了。
臺上的戲詞停了一會兒,原來是官家進來了,後面跟着晉王和鳳杞,笑意融融的似好兄弟,好父子。
女眷們紛紛起身給官家行禮。
官家笑晏晏說:“大家看戲。這是家宴,我不打擾大家。”
進了珠簾隔開的禦閣,聽見他在裏面說:“聽說帶了侄女們來,我見一見。”
周蓼忙拉着鳳枰與鳳栖,到禦閣外頭求見。裏面爽朗應了一聲,宮人便撩開了珠簾,笑吟吟示意王妃和兩位郡主進去參拜。
鳳栖在行禮之後偷瞄了官家一眼,只見他一臉的笑容,吩咐賞賜了好些衣料和首飾。
外頭戲又咿咿呀呀響了起來,官家顯見得很懂,閉目谛聽,手指在案上輕輕打着節拍,搖頭晃腦的,而後說:“詞寫的好,唱的亦可稱穿雲裂帛,而琵琶尤佳只比不過她。”
晉王臉上有些不自然,嘿然而已,并不多話。
陳皇後表情也有些冷意,倒是拉過鳳栖的手噓寒問暖。
官家道:“九弟,三年了,人死不能複生,你也節哀吧。”
晉王只能說:“是,已經想開了。”
“你那時還說:‘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官家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垂下眼睑,看不清神色,“我都擔心你接受不了。”
晉王嘴角微微一搐,終于又說:“皇兄放心吧,臣弟已經想開了。”
官家的目光終于從他弟弟身上轉移到鳳栖身上,打量了片刻和聲問道:“容貌上真像!會彈琵琶麽?”
鳳栖立時接話:“回禀官家,妾不會呢。”
官家有些失望的樣子,“哦”了一聲又問:“她沒有教你?”
鳳栖垂頭道:“妾太蠢笨,學不會呢。”手指在大袖裏捏了捏掌心,斷裂的那根指甲傳來疼痛,往心窩子裏鑽。
官家說:“也好。她就是太聰明巧慧了,天妒紅顏。”
陳皇後大約終于受不了了,冷冷笑道:“官家,今日寒衣節呢,您要再和九大王懷念故人,只怕九大王晚上就想着給何娘子燒寒衣了。何必呢,戳人的心?”
官家臉色不那麽好了,但總算從善如流,說:“也是。過往的事就不多談了。”
轉臉看着鳳杞:“聽說你在向府尹打聽從京郊捉到的一個斥候?還有高雲桐?”
鳳杞頓時臉色就變了,陪着笑回答:“臣……聽說有斥候的事,一時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