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喝茶是雅事,鳳栖自然答應了。
她對溶月道:“拿我這裏最好的團茶來,全套家夥什兒也拿來。”
鳳杞也大大咧咧坐下來,看着鳳栖娴熟地洗滌茶具,在紅泥小爐上放上銀铫子,俟泉水微沸,又開始研茶餅。
團茶品質很不錯,研細時就散發出清香。而泉水也開始“咕嘟咕嘟”滾開了。
鳳栖很忙,一邊舀出水來,一邊撤出爐子裏的炭,一邊把研細的茶末放入茶盞但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絲毫不錯亂,嘴裏還在對溶月說:“溶月,你懂的,我喜歡自己調茶,心無旁骛。你出去候着吧。”
溶月出門的時候,鳳栖正在用茶筅擊拂,滾湯注在建窯黑釉鹧鸪斑的茶盞裏,淺綠色的茶湯被她擊出雲浪般的雪末,團茶的香氣頓時被激散出來,屋子裏都是沁人心脾的茶香。
鳳杞欣賞着,凝眸看着妹妹手中的茶盞,連呼吸都是屏住的。
鳳栖還會“水丹青”,只見她手執小銀壺,沖開茶湯上的泡沫,白沫像畫筆一般,形成了一樹梅花的模樣。
鳳杞不由擊節叫好:“這茶湯,結霭凝雪,乳霧洶湧,香如龍麝,真是極品!”伸手來接那建窯茶盞。
鳳栖縮手,笑道:“就這麽白吃白喝呀?”
鳳杞笑道:“拿高雲桐的消息來換?”
鳳栖被他說中心事,嘴硬道:“哪個要聽高雲桐的消息?你拿那個斥候的消息來換。”
鳳杞說:“那個斥候自盡了。”伸手取茶。
鳳栖一愣,突然生氣起來,把茶盞擱在自己一邊,說:“府尹可真是吃幹飯的!”
鳳杞伸出一半兒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而後“嗐”了一聲:“人家求死之志已決,府尹能有什麽辦法?已經打到半死,一句都沒招供,都以為他動彈不了了,哪曉得半夜趁獄卒喝多了睡得實沉,他居然把自己挂在栅欄牆上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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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把茶盞遞到鳳杞手邊,說:“也竟是條漢子。”
等鳳杞喝了幾口茶,贊不絕口的間隙,她又問:“那麽,那個高雲桐呢?”
鳳杞說:“被逐出京師的人,悄摸摸又回來,自然是從重判處府尹說,八成是刺配軍流。”
鳳栖呆了呆:“他是為了捉拿敵國的斥候才回京的!何況”
她心裏暗搓搓有些懊惱:要是自己那時候不做張做智地戲弄他,非逼得他回京,他可能也不會被府尹安上罪名,更不會罹獲“刺配軍流”這樣的重刑對一個讀書人而言,面頰上刺上表示恥辱的青印,流放到邊疆軍隊裏服刑,面子沒了,一生也毀了。
不是說廣開言路嗎?
何至于此!
她對鳳杞:“哥哥,你幫我想辦法!”
鳳杞肩一聳說:“我能有什麽辦法?”
鳳栖道:“誰不知道你是官家心中太子的人選!即便是你自己不做聲,總有人想要巴結你吧?你遞個話風出去,總有懂意思願意替你辦事的人。又不是什麽朝中大員,怕影響甚廣,只不過一個被褫奪了身份的太學生,靜悄悄讓他滾回老家去不就結了?!”
鳳杞只能苦笑。
被鳳栖逼急了,他說:“好妹妹,我不敢。”
鳳栖看他這沒出息的樣子,哭笑不得。
欲待再勸,卻見溶月慌慌張張地在外頭敲門:“娘子,娘子,王妃來了!”
鳳杞頓時頭一縮:“糟了!”
鳳栖起身:“親兄妹,一起喝個茶,有什麽糟了?”撫了撫衣襟,撫了撫頭發,又看了看縮頭縮腦的哥哥一眼:“怎麽?哥哥不去迎接?我這裏一沒地方躲,二沒地方跑,出去拜見還少挨點罵。”
鳳杞也只能起身,跟溶月往院門口迎接。
周蓼尚未進正屋門,從抄手游廊一路緩緩地過來,一如既往地皺着眉,到處挑刺。一會兒嫌地掃得不幹淨,一會兒嫌草木修剪得不好,一會兒又嫌丫鬟婆子儀态散漫……一路冷着臉指責,唬得粗使的丫頭婆子臉色都變了,戰戰兢兢把腰躬到好低,一疊連聲地只敢回答:“奴知道了,立刻就改!”……
周蓼終于走到正門,恰好兄妹倆也到了正門,齊刷刷請安。
周蓼習慣性地眉頭一皺:“你怎麽在這兒?”
鳳杞支支吾吾,鳳栖幹脆代他回答:“哥哥難得回來,女兒請哥哥喝茶呢。”
周蓼這才微微笑着:“可不是呢!難得回家!平時有空也不回家讀書,只知道花街柳巷裏蹿。”最後聲若不聞地嘆息:“有其父必有其子!”
鳳杞知道必要挨罵,也早就被罵皮了,應對的話張口就來:“母親教訓得是!兒子這陣确實疏忽了,未能好好讀書,以後再不敢了!”
這娴熟的一套只換來嫡母一聲恨鐵不成鋼的長嘆:“大哥兒,這話,我耳朵已經聽出繭子了。你要真有好好讀書的心,首先是別去勾欄瓦肆呀!”
轉臉又看鳳栖:“倒是亭娘別每天就知道讀書,女子無才便是德,難道不該是學着管理家事?你看看你院子裏這個髒亂!哪裏像王府郡主住的地方?”
鳳栖四下望望,雖然入秋,草木蔥茏,飛蟲飛鳥時見起落,這院子不美,卻是自然的。她說:“母親,我覺得挺好的。”
周蓼愈發皺眉,嫌棄地看着這個庶女,好半晌才笑道:“你這脾氣,還是要改改。”發足直朝裏間而去。
鳳栖看見她和哥哥喝茶的一套器具還擺在桌上,忙說:“女兒正在點茶,母親要不要也喝一盞?”
周蓼說:“不必了,我有正經事。”轉身在首座上坐了下來。
見兒女兩個侍立在一旁,周蓼的語氣和緩了一些:“亭娘,咱們一家子總算在京裏團聚了。我自打嫁給你爹爹,就跟着他就藩,已經二十年沒有回京,如今物是人非,因而一草一木,見之淚落這樣的情緒,也很難為他人所理解。”
她拭了拭眼角的淚,重又正襟危坐:“宮中聖人(皇後)打算召集在京的宗室家眷後日齊聚會寧殿過寒衣節,祭祀及家宴。前頭在預備着打仗,估摸着也是動員宗室和官員的家眷捐寒衣到北邊,做個朝廷敬重将士的意思。”
鳳栖不由注目嫡母:“怎麽,我也要去?”
她是家中庶女,一般這樣的機會都輪不到她,她也讨厭這種應酬。
周蓼說:“你不去,我巴巴兒地跑過來做什麽?”
鳳栖暗自撇了撇嘴:“只怕女兒上不了臺面。”
周蓼道:“上不了臺面,趕鴨子上架也要上了。就像你哥哥,再怎麽的,如今也得跟着官家和宰執們學着處政之道。”又瞥了讪讪的鳳杞一眼。鳳杞只能摸摸鼻子,掩飾自己的尴尬。
周蓼見鳳栖還有想說話的意思,搶先打斷道:“我不是來聽你同意不同意的。是怕後日你出客沒有适合的衣物,特特來瞧一瞧。”
轉臉吩咐在一旁戰戰兢兢伺候着的溶月:“那丫鬟,把亭娘最好的衣服首飾擺出來,我來給她挑一挑。”
每年公中分緞料、做衣服、打首飾,都不會短缺了鳳栖的份兒。
但看着擺開一整張條榻的各種衣裙,周蓼還是皺眉說:“怎麽就沒正經能出客的衣裳?亭娘你日常也太不經心了,任着這些奴才們糊弄你!”
嘆口氣又說:“我找兩塊好料子,給你現做吧,好在是後天,叫手巧的丫鬟婆子挑燈熬夜做,應該也來得及。”亦不容鳳栖同意不同意,就這樣定了似的,轉身又走了。
鳳栖一陣氣悶,對嫡母又無從撒嬌,只能斂衽施禮相送。
鳳杞在一旁說:“母親對你還是挺好的,她這人刀子嘴豆腐心,說話雖不中聽,一向做事倒是公正。”
鳳栖道:“我不喜歡事事被掣肘。”
鳳杞說:“所幸你還不在朝裏,不然才曉得什麽叫事事被掣肘!小丫頭,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這才是正理兒!”笑嘻嘻做了一揖:“謝謝妹妹的好茶。”
鳳栖說:“哥哥不妨多問問府尹高雲桐的事。”
鳳杞說:“我問了又沒有什麽用。”
“問就是了。”
鳳杞無奈笑道:“好吧,我幫你打聽着。不過得罪了章誼,估計他沒好果子吃的,之前迫于太學院裏洶湧的群情,章誼勉強讓他逃過一劫,這次好容易又找着機會,豈能便宜了他?”
鳳栖低着頭收拾擺放茶具的小案,半晌才說:“雖我不殺伯仁,卻總是我挑起的事端。縱然幫不了什麽,曉得他怎麽樣,也算是我緩一緩心裏的慚愧。”
“他自找的,你何必自己擔負這個責任?”做哥哥的搖了搖頭,大概在心裏嘲笑妹妹的迂腐和執拗。
鳳栖不語,一如既往的一臉漠然。
而心裏,卻油然浮現起幾天前那個布滿幽暗暮色的良夜。
看不清他汗血污濁的面孔,卻感覺到他星星般的眸子和身上凜冽的翰墨的氣息。
暗自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