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月亮,鳳杞說:“不談這些不快活的事了。你現在還玩投壺麽?我新得了一囊好箭,圓頭箭镞,榉木削的好箭杆,準頭極好,什麽時候你試試。”
鳳栖謝過了,而後嘆口氣說:“只怕母親不讓我玩了。我到京的最後一段路,不是撇下了身邊服侍的幾個婆子嗎?到王府後,她們被母親好好敲打了一番,順帶加油添醋把我日常喜歡投壺打秋千的愛好說了一遍,說她們也管不住我,得靠母親來管。現在呢,每天都要被檢查背《女則》和做針線,把我的時間卡得死死的。”
鳳杞也怕這位嫡母,點點頭說:“不錯,是她的做派!那時候她聽說爹爹帶我到晉陽的齊雲坊聽彈唱,回來大發雷霆,和爹爹吵了一架,倒沒罰我,只是吩咐先生給我加了一倍的功課,每日背書、寫字、寫策論,夜深了都寫不完,寫得我日日想死。”
悄悄說了一會兒母親的壞話,心情變好了,也愈發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彼此又安慰了一番,于是又談到兄妹倆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上了:
“我近日聽到京裏傳誦一首新詞,在教坊司,都是曲兒最好的小娘子才配唱。你想不想聽一聽?”
鳳栖笑道:“哥哥如今還敢聽教坊司的曲兒?不怕那些相公們彈劾你?”
鳳杞不屑地說:“章相公自己都愛在教坊司聽曲喝酒,哪有臉來管我?宋相公嘛,沒事都要彈劾我,不差這一件,我已經給他罵皮了哎,你想不想聽嘛?”
鳳栖笑道:“當然要啦。”
于是鳳杞以手按拍,在太湖石上打着節奏,吟唱道:
“斟綠醑、對朱顏。
正宿雨催紅,和風換翠,梅小香悭。
牙旗漸西去也,望梁州、故壘暮雲間。
休使佳人斂黛,斷腸低唱陽關。”
唱完自己尚陶醉萬分,閉着眼睛搖頭晃腦的。而後才睜眼問鳳栖:“如何?絕不絕?”鼠此
鳳栖道:“倒是後半段有些英雄氣,只是最後一句又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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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杞說:“就這‘斂住了’,已經夠他喝一壺的!要是再不收斂,只怕命都要送掉!”
鳳栖好奇起來:“是什麽人寫的呀?歌姬們在教坊司裏傳唱,總有點名氣了吧?”
鳳杞說:“是個太學生。之前不是風聞北盧與靺鞨失和?官家下诏求言,想聽聽大家的意見,到底是協同靺鞨打敗北盧,還是協同北盧打敗靺鞨。上書獻策的人多的是,說什麽的都有。唯有這個太學生上書,讓官家不急着打仗收複幽燕之地,而是先‘除內患’,再‘審時事’。而說這‘內患’,明眼人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撺掇官家修十八所道觀、奉太上老君為尊的東府平章事章誼。這不是捅了大簍子了?還好章誼不與他這後生計較,笑笑說‘這樣的乳臭小兒,僅靠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我何必與他計較?’人都說有相公風度。”
鳳栖挑眉說:“你聽聽這話裏的骨頭!‘僅靠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不是暗指這太學生背後另外有人指使?”
鳳杞恍然大悟:“對哦!怪不得後來西府樞密院的幾道折子都被官家駁回了東西兩府不和,你知道吧?”
鳳栖說:“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啦。”
鳳杞拍拍大腿說:“那太學生想必就是西邊兒的人!都是自诩為朝中清流嘛!不過不得不說,填的詞是真的好!娉娉唱起來,更是婉轉動人,聲可穿雲呢!”
“娉娉又是誰?”
鳳杞吐舌一笑:“你別問了!反正知道詞填的好就行了。”
鳳栖說:“填得好不好,與我又有什麽關系?我也不像你似的,動辄跑一跑花街柳巷。我可是穿件衣裳不合适,都要被指責失了‘婦容’的。”
嘟着嘴,等鳳杞哄了她一會兒,才說:“那麽,那個太學生後來怎麽樣了?”
鳳杞笑道:“我還以為你對這個太學生也一樣沒興趣呢。說回來,他拿着雞蛋碰石頭,能有什麽好下場?自然是褫奪了太學生的身份,趕回老家務農,記名永不敘用、永遠不許進京,否則刺配。讀書人到這步田地,已經算是徹底毀了吧!”
鳳栖突然心念一動,問:“他老家是陽羨的麽?”
鳳杞望了望天空,翻了翻眼睛:“好像……是的。陽羨是閩省的麽?”
于天下堪輿一無所通!
鳳栖只能嘆口氣說:“陽羨是兩浙路、常州府的。”
鳳杞點點頭:“怪不得有些耳熟。”
鳳栖心道:那你的回答大概是不作數的了。
也還是忍不住勸道:“既然都說官家有意讓哥哥進東宮,無論最後進與不進,哥哥還是要拿自己當太子、甚至……拿自己當天下之主來看啊。”
鳳杞說:“原來你也有這般祿蠹之心!”說完怕她生氣,趕緊又笑着揉揉她的頭發。
鳳栖只是淺淺一笑,撥開哥哥的手說:“哎呀,頭發都給你摸毛糙了。”
她的雙眼在月光下斜瞥過鳳杞,眸子裏仿佛也有兩個亮晶晶的小月亮,鈎子似的又亮,又引人。
她說:“哥哥這段日子也會參與相公們的大朝會?”
鳳杞說:“大朝會、常朝會參加,聽衆臣議事,但垂拱殿早朝沒我的份兒就有,也聽不懂。”
垂拱殿早朝是皇帝分撥召見中書、樞密和六部的決策性朝會,當然輪不到鳳杞。即便是每次參加朝會,都已是他最痛苦的時候: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認真聽朝臣們彙報一件件一樁樁令人頭疼的破事兒,還冷不丁聽官家提問他:“阿杞你怎麽看?”
鳳杞每次幾乎都是結結巴巴胡亂說幾句,然後就很清楚地聽見背後的朝臣裏有人發出的嗤笑,有人鼻子裏不屑地一聲“哼”,還有人在嘆氣,大概覺得如果把偌大的國家交給這樣一位“太子”,實在不是國家之福。鳳杞在前列,不能回顧,只能苦着臉陪笑,心裏卻又慚愧又不安,然而知道自己纨绔了近二十年,即便是要好好學習朝政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學會的,所以到最後,就只剩了逃避之心了。
鳳栖說:“哥哥韬光養晦,并不是壞事。”
“不過呢,”她歪了歪腦袋,“可不可以幫我打聽件事兒?”
鳳杞疼愛這個妹妹,責無旁貸地說:“你說,我打聽得到,就一定幫你打聽。”
鳳栖說:“我這次回京吧,有件奇遇。路上遇見個落魄書生”
鳳杞已然打斷笑道:“怎麽,和話本裏寫的似的,王府千金看上了落魄書生?”
“胡說八道!”鳳栖嬌嗔地捶了他一下,“你哪裏看出我眼皮子這麽淺?正經說呢,別鬧!他幹掉了一個斥候,又與我協作拿到了另一個。入京的時候,茲事體大,連我都在城門口扣留了一陣子,爹爹親自出面才把我接走。雖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但那個斥候審問得怎麽樣了,我也有些想知道呢。”
鳳杞說:“這倒不算很難辦。我名分上管着府尹的事務當然實則并不做事,但和權知府尹沈素節關系一直不錯,打聽個消息應該不難。”(3)
又再次壞壞笑道:“那麽,那個落魄書生要不要我也來打聽打聽?”
鳳栖正中下懷,故意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那就順便打聽一下呗。”
鳳杞道:“最好有個名字,不然,普普通通一個落魄書生,只怕人家已經忘了是誰了。”
鳳栖說:“他說,他叫高雲桐。”
“啊?”這下輪到鳳杞發愣了,“高雲桐?!”
“怎麽?”鳳栖瞥了瞥他,“高雲桐頭上長角?”
“不是……”鳳杞說,“剛剛我吟唱的那首《木蘭花慢》就是高雲桐填的詞,就是那個以白身上書、劍指東府平章事章誼的區區太學生,在勾欄瓦肆那群歌姬那裏,都尊稱他‘高公子’或稱表字‘嘉樹’。他……他不是被趕出去了嘛?怎麽又回汴京了?!”
鳳杞大概自己也好奇起來,拍拍胸脯說:“就為這首《木蘭花慢》,我也得打聽打聽高雲桐呀,能寫這樣一筆好詞的人,自然是胸有丘壑的,我也佩服得緊呢。”
第二天,丫鬟們在外面熱火朝天地收拾行李、鋪陳房間,鳳栖卻一聲不吱獨自待在閨房裏,溶月幾回進來,一會兒問“娘子餓不餓?”一會兒問:“娘子喝不喝茶?”一會兒又請示:“這個瓷瓶要放在哪裏好看?”……
鳳栖終于受不了她了,笑着說:“我餓了渴了,自然要叫你;東西放在哪兒,你看着辦就是了,或者幹脆等我親自出來收拾得了。能不能讓我靜靜地寫一會兒字?”
溶月也終于陪着笑說:“娘子,王妃說了,今日要拾掇好,她午後要來看看估計是怕奴們偷懶,怠慢了娘子。您要不多吩咐幾句,哪裏整理得不好,奴們輕的挨頓罵,重的只怕就要挨板子了。”
鳳栖冷笑道:“她要嫌哪裏不好,你們一概推說是我讓這樣放的。我懶得管這些破事!”
手中筆未停,動作卻有些浮躁起來。
沒多會兒,溶月又飛奔到門口,說:“娘子,您得停停筆。”
鳳栖料想是嫡母過來了,雖然氣不打一處來,卻也不能不按着禮儀出去迎接。
她倒覆了剛剛寫的花箋,用小墨碟壓着,拍拍衣服上的褶皺,就冷着一張清水臉到門口去迎接。
看到溶月嬉皮笑臉的模樣,她心裏有些奇怪,而直到看見鳳杞的笑面孔,鳳栖才放松了心情,笑道:“原來是哥哥。”
“你以為是誰?”鳳杞笑道,“你打算怎麽謝我?”
想必是她昨天托鳳杞打聽的事兒有确切消息了,于是她笑道:“哥哥想要什麽?”
鳳杞仰天想了想:“先點一盞好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