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鳳栖心安地在晃晃蕩蕩的馬車裏睡着了,夢裏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嫡母周氏在父親面前勸導:“女兒家還是要以貞靜為主,她娘親那個身份,好些的人家本就忌諱,再像現在這樣三五不着調的,只怕背後都說她随她娘大王聽聽,這可是好話?”
鳳栖呼吸急促,夢裏牙齒也咬得"咯吱咯吱”響,而後被溶月推醒了:“娘子,到汴梁城門了。”
鳳栖惺惺忪忪醒過來,撩起車窗簾子看了看外面。
高聳的城牆仿佛撲面而來,厚實的石磚,縫隙裏生着青草。東方露出一些魚肚白,但絕大部分的天空仍然是暗藍色。
城門已然打開了,往汴京城裏送泉水和新鮮蔬菜的牛車有序地往裏趕。
她的禦夫對守城門的禁軍說:“這是晉王家郡主的車駕。”
晉王是天子的親弟弟,而且據傳晉王的獨子很快要入主東宮。禦夫很是自豪,說話都仰着臉。
城門口的禁軍很客氣,不過也一絲不茍的。
要了關防文書仔細看過,又說:“郡主在這輛車中,小的自然不敢僭越查看。不過,後面的幾輛還是要檢視一下的。”
說完,核對着關防上記載的人數,打開車簾一個一個地看過去。
鳳栖補充道:“這裏只一半的人,還有十五個丫鬟婆子,腿腳太慢,給我撂下了,大約中午才能趕到吧。”
人數和關防記載當然不會一致。鳳栖倒也氣定神閑,等着禁軍來問話她要借此機會把高雲桐和兩個北盧的斥候送到府尹那裏,她還會好奇地繼續打聽這幾個人的情況:出逃的太學生,潛伏的敵國斥候,裏面的故事一定比話本還好看!
果然,少頃,後面就傳來驚呼聲。
溶月頓時吓到了,驚惶地靠近鳳栖:“娘子,怎麽辦?”
鳳栖不耐煩地挪開了些:“什麽怎麽辦?不就是後頭多了三個人嗎?一會兒等他來問就是。我們又沒有做虧心事,怕他問怎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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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
鳳栖說:“膽小鬼,別可是了,靜觀其變呗。”
那檢查的禁軍很快折返過來,這次話音嚴肅,還帶着一點點慌張:“怎麽有個死人?”
鳳栖愣住了。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死人?是溺死的吧?”
禁軍道:“是不是溺亡,小的也說不準,但郡主的車駕裏怎麽會又……”
他躊躇了一會兒:“請郡主先停留此地休息一會兒,小的要上報此事去。”
鳳栖道:“去吧。叫府尹那裏派個能幹點的仵作來驗,別耽誤我太久。”
又說:“我要派人去告訴我爹爹。”
她是郡主,如假包換,禁軍不敢為難,立刻把她的車駕帶到他們日常休息的地方,低聲說:“郡主委屈了,您的人去王府通報,請您先在這裏暫時休息一會兒。熱水一會兒送到,湯飯點心之類的,如郡主不嫌棄,這裏也有,小的叫人一道送來。府尹那裏派了人來接手過此事,小的再來給郡主賠不是。”
禦夫罵罵咧咧的,溶月也嘟嘟囔囔的。鳳栖堵着耳朵說:“你們真是聒噪。一路過來,不就為了漲些見識,天天憋悶在家宅裏,又有什麽見識可漲?依我說,這是有趣的事,不是禍事,偏生哓哓個沒完!”
溶月怕她真的生氣,只能閉上了嘴,揭開車簾看了看外頭,說:“破破落落的一間雜院,還有股味道。沒外人在,娘子下去透透氣麽?”
鳳栖已經準備了下車,自然點點頭:“我第一回 來汴梁,當然想到處看看。”
清晨的小院子,到處帶着露水,空氣裏有一股泥土的氣味。院子中間是一棵高高的銀杏,正是黃葉飄零的時候,院子裏的青磚地面覆蓋着一層暗金色。
鳳栖仰望着天空,覺得有點不一樣,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外頭她帶來的家丁正在一個一個被核查,她聽見唱名的聲音,直到最後問“你叫什麽”,那人回答:“高雲桐。”
禁軍狐疑地問:“高雲桐?是那個……高雲桐?”
高雲桐不卑不亢地說:“對,就是那個高雲桐。”
那問話的禁軍似乎是輕輕嗤笑了一聲,而後道:“膽子挺大呀!我聽說你已經被逐出汴梁了呢,原來又跟着晉王郡主的車駕回來了!這,好像不應該吧?”
鳳栖眉梢一挑。
溶月一臉害怕,低聲揣測:“啊?難道這個高雲桐是個有罪被逐的人?”
鳳栖微微蹙眉,心裏覺得不大可能,她相信自己的判斷,這人應該是個太學生,太學生是國家正途出身,為何要逐出京城?
高雲桐也笑着說:“這話好像有骨頭啊!蹭着晉王郡主的車駕回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捉住了敵方的斥候啊,你這人怎麽主次不分呢?”
禁軍笑道:“高公子是汴京的名人,一舉一動自然引人關注。”
高雲桐好像是瞬間收了笑意,很認真地說:“不是什麽公子,一介窮書生而已。”
那禁軍道:“好吧,你既然又回京了,算是抗旨,我也少不得把你帶到府尹那裏。”
他大概是拱了拱手:“不過小人私底下,還是很敬佩高公子的!得罪了!”
鳳栖一個忍不住,從院落的影壁後繞了出去,連溶月也沒有能來得及攔住她。
她坦然地看着高雲桐,目光沒有閃躲回避,嘴角像帶着一點笑,打量着高雲桐上上下下,終于笑道:“我倒對你好奇了。”
高雲桐一笑,然後對她深深一揖。
鳳栖并不太顧忌別人看到她的容顏,歪着頭、背着手,看着高雲桐,對外面努努嘴問:“死去的是溺水的那一個嗎?”
高雲桐點點頭,她便又問:“不是已經救上來了?為什麽隔了半夜人就死了?”
高雲桐說:“看似已經把他肺裏的水控出來了,但實際仍有水殘存着,再颠簸颠簸就被活活嗆死了他的死狀很是痛苦,你想看看嗎?”
鳳栖搖搖頭:“讓仵作去看吧,我可見不得屍首君子遠庖廚嘛。”
又問:“那另一個呢?”
高雲桐說:“幾近絕望。不過,絕望的,有的一潰如決堤,有的卻會困獸猶鬥。這個人眼神裏戾氣重,像是條漢子,只怕沈府尹審起來不容易。”
他說話有理有據,又繪聲繪色,提起京兆的府尹仿佛在說認識的老熟人一樣,毫無敬畏之意。
鳳栖又覺得好奇了,她閃亮的眼眸認真地盯了高雲桐一會兒,正準備再開口發問,突然聽到外面車馬辚辚的聲音,禦道那頭來的大車用的是細呢氈,前頭白驷,後頭龍旗,鸾鈴是銀制的,聲音極清脆。
一直在旁邊局促不安的溶月喜道:“娘子,這是大王的車!”
不錯,是晉王的車駕。
大早上親自來城門口接女兒,可見是挺寵愛的。
鳳栖眨了眨眼睛,也看不出喜怒,轉身又回了影壁後面。
她有些百無聊賴不是真的閑的,而是油然而生的不耐煩。
晉王看見她時,她正在影壁後盤弄自己的衣袖。
“亭卿,一路累不累?”
亭卿是鳳栖的小字,自她及笄之後,父親就這樣稱呼她。
晉王一臉慈愛的笑,還伸手撫了撫鳳栖的鬓發。
鳳栖欲笑不笑的模樣,撇頭躲開父親的手:“還好,也不算不累,也不算很累。”
晉王左右看看:“你只帶了一個丫頭?!張媽媽她們呢?”
“嫌她們聒噪,又慢,讓禦夫不要等了。她們自有驢車,慢慢搖過來好了。”
晉王不由嘆口氣:“你這任性,回頭你母親又要生氣了。”
鳳栖挑挑眉,說:“爹爹難道不想早些見到女兒?”
她挑眉斜睨的樣子輕慢而可愛,寵她的父親頓時心就軟了,只諄諄說:“你母親講規矩的人,你仔細!要知道你堂堂郡主,身邊只跟一個丫鬟,甩開其他丫鬟婆子不管,又要說‘連中戶人家養女兒都不會這麽輕忽’了。”
鳳栖“噗嗤”一笑:“那爹爹勢必得幫我瞞着了。”
晉王只好擰擰她的臉頰,說:“也只能如此。你母親叫人為你準備了接風的家宴。回府後洗沐一下,精精神神地好好吃一頓一路沒吃得舒坦過吧?”
鳳栖已然微微蹙眉:“其實還是有些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筵席不會很晚,吃完你就睡嘛。”
“可我……”
晉王板下臉:“亭卿,你母親也着實準備了兩天了,你也該懂事一點了。給她面子,就是給爹爹面子。”
鳳栖撇撇嘴,無奈只有答應。
一個庶女,平日仗着父親的寵愛,在家人看來行事舉止已經夠出格了,若是過于任性恣意,就如爹爹常常對她說的:“能護着你的,爹爹已經足夠護着你了;但若是過分了,爹爹也未必事事保得了你!”
她的心情陡然就低落了,不想和家裏的端莊貞靜的姐姐妹妹們混在一起,不想看嫡母庶母們笑融融而冷冰冰的臉色。然而,除非嫁人,否則這就是她的生活她努力逃避但逃避不開的生活。
她只能說:“爹爹,這裏還有極重要的事呢!我在路上拿住了兩個北盧的斥候!”
她對着外頭努努嘴:“府尹那裏馬上要來審還活着的那個,我說不定還能提供一些線索。若是審問出什麽來,指不定是關乎國家的大事!爹爹……”
晉王皺着眉頭,還沒聽她說完就直搖頭:“胡扯!胡扯!這該是你管的事?北盧”他說了半句,自己就頓住了,仿佛很為難似的,最後說:“多事之秋,閑事你管得越少越好!”
晉王顯得有些氣哼哼的,一把拉起鳳栖的衣袖,擡下巴指了指不遠處的大車:“和爹爹同乘一輛車吧。”
經過影壁的時候,鳳栖又看了高雲桐一眼。
他挺直脊背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眼睛像天邊那顆啓明星一樣明亮,嘴角帶着篤然的微笑,凝望着帝闕的方向。
“那個人”鳳栖說了半句。
晉王瞟了高雲桐一眼,沒好氣說:“不關你的事。”
“他叫高雲桐。”鳳栖執拗地說,只不過聲音越來越低。
因而,晉王好像沒有聽見一般。
鳳栖坐在父親身邊,悄然斜眸,看見他神色疲憊,頭發和胡須梳理得水滑,但夾雜着幾根銀絲;他身上傳來龍涎香的氣味這是皇帝宮中特有的味道;膝頭有灰塵,袍子的下擺是皺的。
鳳栖輕輕靠在父親肩頭,細語曼聲:“爹爹心裏有煩惱?”
晉王嘆了一口氣。
鳳栖又問:“是為哥哥的事,爹爹去宮裏了?想必在官家面前有些委屈吧?”
女兒像朵解語花,也像她娘親當年就是這麽被她娘親迷住的。
晉王拍拍女兒的手,柔聲說:“談不上委屈,爹爹并不是貪慕富貴的人,何況,這種‘富貴’不要也罷!只是此事也并不是我能做主。難,難,難……”
他眉宇間愁色更甚,幾番欲言又止,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
大車順着清晨的禦道行駛了好一會兒。
早晨人不算很多,但汴梁城已經漸漸熱鬧了。
鳳栖好奇地撩起窗簾一角觀望車外的街道,只見買湯水的、炊餅的、水飯的、馄饨的、饅頭的……香氣撲鼻而來。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起來。
“爹爹,我有點餓了。”
晉王一直皺着眉頭凝神在想着什麽,此刻回過頭來說:“家裏制備了早點。”
鳳栖指了指外面:“好香啊!”
晉王皺眉:“哎呀,髒死了。”
鳳栖沒有多糾纏,只是很失望。
她到汴京,充滿着好奇,但結果可能一切和在晉陽也沒什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