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家丁們頓時圍到近前,一個個心都提了起來。
鳳栖道:“點一盞小燈。”
昏昏的羊角燈光線下,她仰臉看那個人。
“報一報你的履歷。”她說。
那人眉一皺,大概又覺得她無禮。
但是鳳栖緊跟着說:“若你能叫我信得過,現在最佳的法子是搜尋到那兩個北盧的斥候,綁上京城好好拷問;我們現在急匆匆逃了,禍患卻埋下了。是不是?”
那人奇道:“你敢麽?”
鳳栖鼻子眼兒裏冷哼一聲,表示不屑。
溶月也已經爬下車來,已經驚得目瞪口呆,悄悄搖鳳栖的胳膊:“郡主……”
鳳栖輕輕甩開她,一雙鳳目斜乜着比她高一頭的那個人,氣勢上毫無柔弱。
那人嗤笑了一聲,然後坦然地說:“在下高雲桐,陽羨人,家中有幾畝地産,供我半耕半讀。過了童試,補了廪生,後又被恩師薦舉到太學。”
他自嘲地撇嘴笑笑:“不錯,小戶人家出身,入太學是異數,确實叫人瞧不上。我本來已經寫了辭書,準備回陽羨老家種田度此餘生,哪曉得遇上了北盧的斥候!所以我不回老家了,打算先把消息帶到京城去若能找到那兩個斥候當然更好,可以好好審一審,說不定能審出重要的消息。”
他說話似乎有些閃爍,但眼神又堅毅。
最後他問:“不過,你這裏的人行麽?”
鳳栖一邊仔細地聽他說話,一邊暗暗地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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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外衫半幹,袖口沾着墨香,側腰染着血跡,長衫下擺是沾染到的青萍。他梗着脖子,肩膀挺寬,身形颀長,說話尖銳,言辭卻雅致。
鳳栖突然一擡頭,用吳語對他說:“伸手給我看看。”
大概是她這吳語說得太突兀,高雲桐愣了一下,才伸出了雙手,亦用吳語答:“看什麽?”
“燈。”鳳栖不理他,簡單地吩咐,然後就着燈光看他的掌心。
看了一會兒,她說:“我信你。河在哪裏?”
高雲桐又是一愣,然後指了指小路的東邊:“要走二百餘步。”
林間黑漆漆的,大家心裏都抽抽。
鳳栖說:“北盧的斥候也是人,夜間林子裏有豺狼,他們也不得不防。聽說他們能睡在樹杈上。”
她笑起來:“不過那樣睡得一定很難受。”
她天然妩媚的鳳目又瞥了高雲桐一眼,然後說:“取金瘡藥給他敷了傷口,取參片先讓他提着元氣。”
語氣再猛地一個轉折:“然後捆上他,着人點亮燈炬,照着箱籠車,大聲喊:‘來人,拿住了一個賊!’”
她“咯咯咯”自顧自笑起來,對溶月吩咐:“留箱籠車,留兩個老年的家丁看着他。其他人熄了燈炬跟着我。”翩然上了她的大車。
溶月素知主子膽大妄為,臉都吓白了:“娘子,娘子,趕去京裏吧!應該沒多遠了,趕一趕,能避開那些北盧的人的!”
鳳栖笑道:“那有什麽意思?”
“斥候多是武藝高強,還會用弓.弩,不是玩的!”
“好玩得緊!”鳳栖大喇喇說,看家丁開始捆高雲桐,又吩咐了一句,“輕點。江南的漁家有一種一扯就開的平結系法,就用那種法子捆。”
鳳栖雖然是家中的庶女,但因為是她父親晉王的嬌女,加之又是個不馴服、有幾分戾氣的性子,家裏下人不敢不服從她的話,因而雖然是彼此面面相觑,但還是一一照做了。
高雲桐被繩捆索綁,拉開繩結的線頭卻在他自己的手心裏握着,他有些無奈地看了鳳栖一眼,倒也乖乖地聽命,沒有抵抗。
王府的家丁也開始嚷嚷:“東家,拿到個賊!拿到個小賊!”
鳳栖的車駛到背山背陰的地方。她吩咐着“在這裏休憩一會兒吧”,叫溶月放下了車簾,真個閉目養神起來。
溶月急死了也沒辦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向車窗外張望。
在溶月張望了十幾回的時候,鳳栖懶洋洋地說:“別看了。斥候難道不會隐伏着,能讓你輕易發現?這可是人家吃飯的本事!”
溶月更加驚惶,不由有些責怪的語氣:“娘子這是幹嘛呀!人家訓練有素的斥候,真來個狗急跳牆可怎麽好?!”
鳳栖笑着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樣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
溶月氣急敗壞:“奴只知道大王經常說的:‘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即便是入虎穴,也不應該郡主您親自入啊!”
鳳栖冷笑一聲:“其他話你記不住,這句膽小怕事,無能至極的話,你倒記得清楚!”
溶月吃她一噎,不由腹诽:這可是你親爹爹說的話呀!
鳳栖也知道這是爹爹常說的,做女兒的總要為尊者諱,話鋒亦只能到此為止。
等了很久很久,閉目養神的鳳栖呼吸平穩,似乎已經睡着了。
外頭斑鸠的叫聲一聲響過一聲,黑夜裏顯得瘆人。
急得團團轉的溶月正在沒主意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自家主子壓低的一聲:“來了!”溶月拍着胸給自己壓驚,嘴裏問:“什麽來了?”
鳳栖翻了她一個白眼說:“還有什麽來了?自然是北盧的斥候來了!”
頓時就見溶月周身一哆嗦。
鳳栖輕聲笑道:“那麽明顯的牛皮軟底靴踩在枯葉上的聲音,你都沒聽見?一個人的衣擺還是濕的,劃過樹枝時的聲音和另一個不一樣那只能是北盧的斥候找過來了。”
還有那斑鸠鳴叫也奇怪,入夜了,難道鳥不歸巢?
溶月繼續哆嗦着:“他們……他們來幹嘛呢?”
鳳栖笑道:“你可真是笨!你想想,兩個斥候有一個被摁到水裏,喝了一肚子的水,渾身想必也濕透了。這樣凜秋的季節,被夜風一吹,有幾個人吃得消這樣的寒意?自然是要想盡辦法換身幹爽衣服。另一個被打得半死,好容易掙出命來。現在肚子餓了,當然想要找到落單的旅客,搶些東西填飽肚子。你想,那明晃晃、孤單單的箱籠車,有武器還愁搶不到?”
“他說的瞎話娘子你也都信?”
“信不信都試試呗,我們人多,也有武器,只有你這種膽小如鼠的才前怕狼後怕虎。”鳳栖說,“再說他那手,指腹有繭子,是拿筆拿的;虎口有繭子,是握鐮刀收水稻磨的;持弓箭的北方騎手一般是勾弓弦的拇指和持馬缰的指根有繭子他都沒有。一口吳語講得地道,和……”
和誰一樣,她咽下去沒說出來。
只說:“叫我們的人準備着。”鳳栖一掀車簾朝外瞧着,新月映在她的眼睛裏,亮如吳鈎。
很快打鬥聲從不遠處傳來,布陣似的,王府的家丁前後接應,有做餌的,就有放長線釣大魚的。
鳳栖氣定神閑,但是認真聽着那邊的動靜。
她的人很快喊道:“拿住了!兩個!”
鳳栖輕輕跺了跺車底板。禦夫會意,把車駕了過去。
高雲桐已經解開了身上的繩索,蹲在地上查看被王府家丁捆住的兩個人。
鳳栖揭開車簾探頭到窗外看,被逮住的兩個人正被包圍在熊熊的火炬光焰中,一個衣衫半濕,一片褴褛,而嘴唇發青,顯見得還沒有從溺水的痛苦中恢複過來;另一個掙紮得厲害,眉目裏全是戾氣,喊着讓人聽不大明白的官話。
高雲桐撕開兩個人的前襟,果然左胸之上都紋着一只猙獰的狼。
熊熊燃燒的火炬幾乎貼到兩個人的臉上,灼燒毛發的氣息傳了過來。兩個人應該都很恐懼,但是訓練有素,大約感覺掙紮無望,也就不掙紮了,咬緊着牙關,閉着嘴一句話不說。
“你們來了幾個人?”高雲桐問。
沒有得到一聲回應。
晉王的家丁自然氣惱,拳頭打在兩個人臉上,腳踹在他們倆肚子上,打得聲音悶悶的;還拿手裏的刀槍在他們倆身上晃來晃去,劃出一道道血口子。
“老實點!不然殺了你們倆!”
兩個人疼得青筋暴露,但是還是一聲不吱。
鳳栖冷冷道:“你們這些二把杈,刑訊有這樣的嗎?早早地送到汴京去,自有府尹來審理。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要是這會兒給你們胡亂打死了,才叫白花心力。”
那個叫高雲桐的太學生仔細查看了兩個斥候身上捆綁的麻繩和繩結,說:“是個死扣,應該很妥實。捆好了帶進京城,府尹那裏初審,估計很快會轉刑部這兩個人是絕大的證據,朝廷可以早做準備。”
他眉宇間有些焦灼的神色,望了望遠遠的夜色,終于拱手道:“多謝郡主的信任,學生就此別過。”
鳳栖在車裏,挂着車簾,冷漠地說:“剛剛不是你說,要借我們的車輛一道去汴梁嗎?”
高雲桐猶豫了一下才說:“剛剛那是賭氣。不敢勞煩,我還是自己去吧。”
鳳栖道:“一起去吧。黑漆漆的夜,你受了傷,靠兩條腿走回京,只怕先走到狼肚子裏去了。”
她說得冷漠,但總算是好意,但那高雲桐還是陪着笑說:“不要緊,我擅長走夜路,我也不害怕狼。不麻煩郡主了。”
說着,衣擺的窸窣聲響起,似是轉身要走。
鳳栖提聲兒喝道:“給我攔着!”
家丁們不敢怠慢,立刻團團圍住了高雲桐。
鳳栖說:“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從來沒有這麽便宜的事!”
又冷笑道:“好好的太學生,半夜裏在荒郊野嶺裏游蕩,只怕是汴京裏待不下去了吧?你還是老老實實跟我走吧!”
她好奇地想象高雲桐的神色,他應該很生氣,說不定還有些恐懼。鳳栖心歡不已,特有種惡作劇成功的快意,可惜現在沒有理由揭開車簾看看他的模樣,只能屏息聽着外頭的動靜。
結果,他既沒有生氣地斥責,也沒有恐懼地求饒甚至呼吸聲都沒有變緊他好久後才輕輕地嗤笑了一下,說:“好,就搭你的便車。”
接着,車馬無阻,沿着彎彎曲曲的小徑,往汴梁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