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回到家,她擡頭看了看門楣:除了“晉王府”的匾額是新的,其他一色半舊,新垩的牆也遮不住磚縫裏頭的破敗感。影壁內倒是樹木成蔭,但雜草也不少,王府的下人正在鋤草,大概個個帶着怨氣,連着一些草花也一起被鋤掉了,亂糟糟堆在樹下。
正屋已經開出了早飯,鳳栖的嫡母晉王妃周蓼起身笑道:“大王回來了?”
又看了鳳栖一眼:“亭娘瘦了,一路辛勞,這幾天要好好調養調養身體。”
鳳栖進京就被攔在城門口,派人飛馳到王府請了晉王親自去解圍王妃周氏不可能不知道,但此刻卻雲淡風輕的,問都不問情況,等晉王一坐下,她就笑吟吟說:“想必都餓了,大家吃飯吧。”
晉王對鳳栖說:“亭卿,禮不可廢,先給你母親和各位姐姐(父妾)請安。”(1)
鳳栖環顧一圈,只見大家都是笑吟吟的,于是斂衽下拜,先給王妃周蓼請安,又給她爹爹的一群妾室見禮,最後是姐姐妹妹們。
開飯的正廳兩張桌子,她忖度了一下,坐到了偏側的姐妹們的那一張上。
父親年輕時是王室裏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流連花街柳巷,通音律,擅檀板,也會填詞寫詩,風流倜傥反正是個閑散王爺,不多事,不影響相公們決策國家大事,敗的是自家的錢,也沒有人管他。
因而眼界頗不俗,妾室們環肥燕瘦,各有妙處,且不僅是美,性格、才華亦是各擅勝場,一群站在那裏伺候晉王和王妃用膳,妩媚端莊,姿态妙絕,生生地把端莊的王妃周蓼給比了下去。
王府規矩,講究“食不言”,安安靜靜中,早點很快吃完,都是嫡母最喜歡的各色面食,鳳栖早吃膩了,雖然很餓,胃口也不怎麽樣。
吃完飯,丫鬟烹了茶來,大家喝茶時才熱鬧了些,和鳳栖年紀最近的姊姊晉王第三女鳳枰問道:“亭娘這一路避開了驕陽烈日,秋高氣爽的,一路上好走些了吧?”
鳳栖見她話裏有骨頭,不鹹不淡地回複說:“還行吧。畢竟爹爹吩咐我拾掇出家裏的金石古玩,一件件造冊打包,不忙到秋分也忙不完。”
鳳栖自小的喜好和姐姐妹妹們不同別的姐妹和尋常女兒家一樣,喜歡個花兒粉兒的,得閑時學裁衣刺繡、焚香插花這樣的閨閣雅事她獨喜歡琢磨那些破爛流丢的古器皿、古碑帖、古版書籍,再不然是烹茶、投壺這樣的士大夫清玩,以至于家裏從上到下,暗暗都笑話她毫無大家閨秀的樣子。
王妃周蓼從另一桌笑着側目過來:“亭娘,早晨城門領那裏來人,要你爹爹領你回去,我們都緊張了一回。所幸是沒事,不然,大家豈不都追悔莫及了?”
又埋怨晉王:“大王,你也是,那些東西随便吩咐家裏清客拾掇就是了。如今這時候,到底是女兒重要,還是你那些金石古玩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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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讪讪地笑笑,喝了口茶不答話。
周蓼熟知他這死德性,笑容冷冷的,但也絲毫不失一家主母的風度,又說:“服侍亭娘的丫鬟婆子如今也該敲打了,怎麽敢就一個丫頭跟着?要是出了事,無論是人,還是女兒家的名節,都是無可挽回、有死而已的了!”
這話說得很重,四周死一般寂靜。
大家偷眼觑一觑鳳栖,她倒像責備得并不是她一樣,氣定神閑看着杯子裏茶湯浮起的乳花。
周蓼也自己轉過肅穆的神色,啜了一口茶換了點刻板的微笑:“玉娘在晉陽定了親不去談她,現在亭娘也不小了,到了許字的年紀。京師是好地方,年輕才俊、仕宦子弟多的是,大王多為女兒看一看,挑個好的。”
“玉娘”是鳳枰的小字,取圍棋的意思。鳳枰此刻臉已經紅了,說了句:“這是妹妹的大事,母親可不要拿女兒來取笑……”起身捂着臉出去了。
大家不由大着膽兒笑了一聲兒,目光看着鳳栖,笑道:“玉娘的夫家可是楸枰國手,不枉玉娘這好名字。而我們亭娘才貌雙全,将來的夫君只怕歡喜死了只不知道誰能般配得了?”
鳳栖漠漠然一笑,雙手不停地轉動着面前的兔毫盞,眼睛也呆呆地凝望茶盞,仿佛連害羞都沒有。
晉王終于說:“談夠了吧?如今這樣的多事之秋,哪裏顧得到這些兒女私事?咱們在京師尚未能立足,還是先站定腳跟再說其他閑話吧!唉……”
他眉目憂愁早已不是一日,大家都讪讪閉了嘴,只有周蓼毫不在意,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倒覺得,亭娘這身份容貌,若是定了姻緣,只會為我們晉王家錦上添花,更為杞哥兒日後豐盈羽翼,大王不必避而不談。”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掃視過四周,最後停留在鳳栖和晉王的臉上,各看了片刻,笑容宛然而笑意缺缺。
“亭卿,昨兒奔波了半夜,沒有睡好吧?回你閨房去休息一會兒,下午整理整理東西,看看還缺什麽,再問爹爹要。”晉王揮揮手,“大家散了吧。”
鳳栖依言,一聲不吭,乖乖地起身給父母親福了一福,接着在家人的帶領下到安排給她的閨房去了。
其他王府妾妃和郡主們,也都感覺到這山雨欲來的模樣,紛紛起身告退,偌大的正廳裏只剩下晉王夫妻兩個,相對端坐。
“怎麽,覺得我說得不對?”周蓼直截了當地問丈夫。
晉王皺眉道:“你總是把什麽事情都想得簡單!”
“又有什麽複雜呢?”周蓼呵呵一笑,“你只不過是前怕狼後怕虎,猶豫不決而已!”
“婦人之見!”
“呵呵,婦人之見就一定不對?”王妃笑起來,“我來分析與你聽:官家看上你的兒子,召我們全家進京,一方面是他确實沒有太子,急需一個能頂缸的皇室子弟;另一方面無非是知道大王你胸無大志,杞哥兒也沒什麽才能,将來官家退居太上皇之位,仍可以在幕後呼風喚雨,不必像那些被迫禪位的帝王那樣,從此在‘兒子’手裏讨生活。”
她停了停,從兔毫盞裏喝了一口茶,皺眉道:“若論這點茶技藝的得法,家裏無出亭娘之右家中丫鬟到底蠢笨。亭娘若嫁出去,我也是不舍得的。”
然而轉這一彎,緊接着又轉那一彎:“可是如今為大王計,為我們晉王府計,亭娘出嫁,是我們家的一着要緊的棋。你想把她留在家裏,可想想能留多久?留久了又有沒有好處?杞哥兒性子軟弱,沒有人君氣象,可晉王府不能坐以待斃等杞哥兒登上帝位,最需避嫌的人就是你了,你可看好了,你那好哥哥可再給半分顏色你!只怕天天要提防着你利用自己親兒子奪權呢!但你和杞哥兒若另有援奧,那官家動你之前,就要掂量了。”
她嘆息一聲:“我從嫁給你那一天起,就憂心你這沒出息的模樣家父從相公的位置上退下來後,在朝在野你都成了任人宰割的命,偏生你自己又不肯努力要好……”
周蓼目中盈盈若有淚光,終于把視線從兔毫盞上轉到窗外:“我知道你嫌我啰嗦,說的話也沒幾句是你愛聽的,可是,‘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嫁在你家做媳婦,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把自己的日子過到絕路上去,把王府的日子過到絕路上去。杞哥兒入主金銮殿之前,你可萬萬把一切考量好了!”
晉王兩手捧頭,半晌才甕甕地說:“知道了!”似乎緊跟着就要說“你別再啰嗦了!”
周蓼近乎是居高臨下地看他,始終皺着眉,最後說:“大王好好想吧。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亭娘是大王的愛女,母愛者子抱,我當然能理解。但覆巢之下也是沒有完卵的。莫等到官家猜忌愈深,不許你自主聘媳嫁女才知道後悔。”
晉王飲酒似的一口氣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水,然後說:“知道了!知道了!亭卿剛剛到汴京,也讓我與她緩兩天行不行?”
周蓼望着窗外,風馬牛不相及地說:“秋風起,秋草黃,戰馬膘肥,邊釁不久了吧?”
“我去書房。”晉王“嚯”地起身。
周蓼漠漠然望了他一眼:“有空去亭娘那裏瞧瞧?”
“嗯。”晉王悶悶地發出了鼻音,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一個人在書房呆了很久,汴京的秋風吹在窗戶紙上,竹影蕭蕭。
他想起妻子的話,雖然厭惡她居高臨下的态度,但也知道周蓼明智,她的話十之八九都是對的不愧是前任宰相周由惇之女。
他打算去和女兒談談,聽聽她的意思。
鳳栖是個聰慧的孩子,但因為她生母的緣故,自小要強,要強得都有些別扭古怪。若是在她面前使長輩架子壓制她,她難免嘴尖舌利,總叫人下不了臺;或者明面上不說反對的話,卻會暗暗使壞,讓人吃個悶虧。
想着女兒的這德行,他不由嘴角微微噙笑。于是起身打算去鳳栖屋子裏看看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