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重 十七歲
第72章 二重 十七歲
“姐姐?”
葉霁雨倏忽睜眼。
男孩站在她面前。墨色長發及腰, 軟塌塌緊貼瘦弱脊背,慘白面龐上浮現出一抹笑,是意料之外的欣喜。
他穿着一件深藍襯衫, 露出一截手臂, 皮革圍裙包裹上半身, 黑色短檐帽遮住半張臉。
葉霁雨回頭, 身後是一堵灰牆。
那道門,不見了。她走出門後,門也消失不見,此刻,她身處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低矮的天花板壓的人喘不過氣, 四面破爛灰牆圍成這間小屋子。餐桌、沙發、茶幾和老式電視擠滿屋子,其餘雜物擺在各處,複雜但不雜亂。
她有些無從下腳, 愣愣站在原地, 看着面前男孩。
男孩摘下帽子, 理了理額前劉海亂糟糟的劉海,羞澀地笑:“姐姐。”
“你……”她慌亂的目光落在男孩的臉上。
眼睑下的那顆痣。
她的思緒有點亂:“……江玄?”
男孩偏頭:“什麽?”
一定是他,葉霁雨能夠保證。她怎麽可能忘記烙印在心頭的面容,忘記那顆冶豔又苦澀的小痣。
比她稍高一截的男孩,格外純良。那是她從未見過的, 在此之前她也沒見過二十歲帶着野性的江玄, 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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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識我?”她指向自己。
男孩輕輕點頭。
“我也認識你。”她仍不敢放松, “你今年多少t歲?江玄。”
男孩遲疑半晌,啓唇道:“……十七歲。”
十七歲,多美好的年紀。這個時候江玄似乎還沒那麽苦大仇深,也沒多少執念, 她不禁感嘆。
“這是你家嗎?”
“嗯!”
“我坐一會兒。”她自顧自坐在沙發上,環顧擁擠的屋子。
男孩仍站在原地,直勾勾盯她,時不時眨巴幾下眼睛。
葉霁雨驀地想到什麽:“你不叫江玄?”
這名字是穿書世界中的,現實世界裏他不一定叫這名字。難怪剛剛叫他,他沒怎麽答應。
男孩抿唇,将雙手背在身後。半解圍裙松松垮垮挂在腰間,身子極其瘦削,手臂骨頭依稀可見。
他點頭。
“那你叫什麽?”
“我沒有名字……”
葉霁雨憶起他曾住在孤兒院,便沒再詢問。瞥見他一邊耳垂上的蝴蝶耳釘:“那我可以叫你小蝴蝶嗎?你帶着蝴蝶耳釘,很好看。”
“好……”他仍站在原地。
氣氛有些尴尬,她并攏雙腿,又問道:“你家門在哪?”
“在這……”他往門口走。
葉霁雨站起身,緊跟在他身後。
不該挨這麽近的,她高估了這小房子的面積,彎彎繞繞走幾步就到了門口,她恍神貼近他的脊背。
她揉了揉被撞痛的鼻尖。
“啊……對不起……”男孩彎腰面對她,手足無措,“都怪我……都怪我,痛嗎?姐姐。”
她揮手:“我沒事,先看看門。”
如她所料,門又打不開,房裏的兩扇小窗戶又打不開。他們再一次被困在房間。
前一次門是在整理書櫃的時候打開的,應該是偶然。葉霁雨搞不明白開門的标準,還擔心起門後等待她的是無數道門。
這麽多個江玄,想想就頭暈。
“姐姐,”男孩蹲在她身邊,目光虔誠,“要吃些什麽嗎?喝些什麽嗎?”
他實在是太可愛,她看看就忍不住笑。
她眉心舒展:“小蝴蝶,不用管我的。我坐坐就行,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擡手揉他的發絲。
“那姐姐有什麽需要的話,一定要叫我。”男孩動了動柔軟的眉毛,聽話地站起身,往廚房走。
葉霁雨坐在沙發上,翻看起桌上的一小沓紙張。
巧克力拿鐵:36g濃縮+10g巧克力醬+300ml牛奶
摩卡咖啡:36g濃縮+10g巧克力醬+220ml牛奶+少量可可粉
澳白:36g濃縮+160ml牛奶
她擡頭往廚房看去。
他是在咖啡店打工?
她将紙張卷邊往下壓,瞥見手肘旁的一本英語詞典,和一頁寫滿密密麻麻單詞的草稿紙。
正反兩面都被寫滿,紅筆印、藍筆印和鉛筆印擠在一起。
男孩端來一杯正冒熱氣的摩卡。
她放下那張草稿紙,慌張接過:“……謝謝你啊。”
他的臉有些紅,杵在茶幾旁。
她拍了拍身旁:“你為什麽不坐?”
他乖乖坐在她身邊,看她喝那杯咖啡,眸中閃光。
舔舐唇角奶泡,葉霁雨皺起眉頭。她想起來了,這杯摩卡味道和從前大學時常喝的那家店,一模一樣。幾乎每天都光顧的那家店,“祁歌”買下送給她的那家店。
她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開。
“你是怎麽認識我的?”她沖男孩溫柔一笑。
失落與驚喜幾乎是同時出現,男孩傻乎乎地笑:“您救了我。”
她被嗆到,放下杯子直咳嗽。半天才緩過來:“我救了你?我什麽時候救的你……”
“噢……”他聲音漸弱,鬓邊發絲落下,落在白皙脖頸,“沒事的……沒這回事。”
“……”她合上唇。
杯中蒸騰熱氣彙聚在半空,是長久的沉默。
葉霁雨斜眼偷看,看見一閃而過的晶瑩。
擡起手,手背接觸到他冰涼的肌膚,拭去臉頰上的那滴溫熱淚珠。她靠近他了些:“小蝴蝶,不要哭,哭起來眼睛紅紅的……”
她看那張臉入了迷,如同帶着露水的敗柳殘花,頹廢的冷豔。
一個男人,為什麽會這麽好看?仿佛天生就有蠱惑人心的天賦。陰柔但不極端,更多的是堅毅,身臨絕境而激發的堅毅,置之死地而後生。
“……很好看。”
他擡起頭。
她垂眸:“……反正不要哭。我是記不清楚了,但是你可以告訴我,這樣我就能記得了,記得我在何時何地救的你。”
同十七八歲的少男講話,語氣不能太強勢,要溫聲溫氣地去哄。獨屬年輕人的矯揉造作,得益于涉世未深。
“不要。”
“那算了。”
葉霁雨別過頭,端起坐上那杯未喝完的摩卡。
“我想洗澡,用用你家浴室。對了……有沒有多餘的衣服?”她看着光裸的手臂,“你家有點冷,沒有地暖……衣服總有吧?”
“有……”男孩站起身,呆呆往卧室走。
于是,葉霁雨抱着一件針織毛衣進了浴室,他的褲子對葉霁雨來說太長。他便讓她先去洗,會給她送過來。
浴室實在狹小,又一塵不染。窗戶上貼着磨砂質感的彩色蝴蝶,在氤氲的雲霧中呈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洗手臺前,是男孩提前為她準備的水杯和牙刷。她擡手拭去鏡面霧氣,用溫水洗淨臉頰後,認真刷起牙來。
浴室門被輕敲兩下。
“……我找到一件毯子,很長……可以圍着。”那聲音怯生生的。
“遞進來罷。”她的毛衣之下,仍穿那條白色印花連衣裙,遮住雙腿。
她躲在門後,緩緩打開浴室門。
一只顫抖的手伸進,手中是一塊軟乎乎的毛毯,印着棕色卡通熊。
“謝謝啊。”她接過毛毯,關上門。
這樣的打扮着實有些滑稽,上身穿一件米白色毛衣,下身又圍着一條厚厚的毯子,裏面的白色連衣裙露出裙擺。
她管不了這麽多,大搖大擺出了浴室。問起待在廚房的男孩:“我想睡覺。”
“啊?”他扭過頭,放下手中那一小盒咖啡粉,“……卧室在你的右手邊,不吃晚飯嗎?”
“不吃,不要叫我。”她轉過身。
男孩彎着腰,看了一眼桌上幾盤備好的菜,略顯失落。
“……”
深夜,睡飽的葉霁雨從夢中醒來,坐在床上。
床單是一張厚實的毛毯,松軟又暖和。她将繡花枕頭立起,靠在上面,裹緊那幾層沉重的被子。
肩膀被一大床被子壓得又麻又痛,她覺得整個人像在蒸桑拿,可房間暖煦的木質香又讓她心安,一睡就不想起。
她将卧室翻來覆去看了個遍,目光落在角落的那堆陳舊積木,還有一罐奶粉。
家裏有孩子?
卧室外,男孩正坐在電腦桌前,目不轉睛地盯着顯示屏,時不時敲幾下鍵盤。
他擡頭,對上身旁葉霁雨的目光。
“姐姐醒了。”他彈起來,急匆匆去給她倒水。
葉霁雨站在原地,瞧着顯示屏上的一長串代碼。
男孩給她端了杯熱可可,坐回電腦桌前。忽地擡起頭問道:“姐姐想吃晚飯嗎?”
她反問道:“你不忙嗎?”
男孩微微低下頭,盯着鍵盤,露出冷白色的脖頸:“……忙。”
“我想吃什麽自己會去拿的,你忙你的吧。”她擡手拍他的一側肩膀,覺察那肩膀輕顫。
坐在沙發上,她問起在角落敲代碼的他:“你白天在哪裏工作?”
“咖啡店……在咖啡店後廚洗杯子,有時候幫着做幾杯。”他揉了揉幹澀的眼睛,“店長說,不會英語不能到前廳來。”
“所以你在自學英語。”
“嗯……”
“你挺努力的,”她雙手抱胸,微微前傾,“你是有孩子要養嗎?”
他眸中掠過些憂愁,緊咬下唇。沉默半晌開口:“沒有孩子。”
氣氛冷寂下來。
葉霁雨:“……你以後,想做些什麽?”
他答:“活着已經很不容易了,就想好好活着……再健康一點?”回頭與她對視。
“很好了。”她尴尬地點頭。還真是命運多舛,也許他也沒料到以後會變成這樣,葉霁雨嘆了口氣。
一定是遭遇了什麽變故。
“你喜歡我嗎?”
“喜歡,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這樣啊……”
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往卧室走,手臂被拉住。
坐在椅子上的男孩朝她傾斜,眼中滿是希冀:“姐姐能陪我過生日嗎?明天是我的生日。既然出不去,那姐姐能陪我在家過生日嗎……我真的很想……”聲音漸弱。
“可以。”她點點頭。
後半夜,葉霁雨覺得異常熱。
躺在床上挪動不了身子,就連手也動彈不得,只不停轉動眼球,上下眼皮黏在一塊t。
“姐姐……”
“姐姐……”
“姐姐……”
耳垂上的刺痛讓她不禁瑟縮身體,猛地撐開眼皮。
“你在幹什麽?”
男孩像只小蛇般倚在她的肩頭,淩亂發絲下垂,修長白皙的手正捏着她的耳垂,手裏拿着一個蝴蝶耳釘。
他立馬縮回床下。
漆黑發絲還鋪在床上,她看着床邊那個低垂的腦袋:“……你剛剛在做什麽?工作做完了麽?”
那聲音顫抖非常:“做……做完了。”
“是想給我戴耳釘?”她拍了拍身側,“上來吧,這是你的床,你躺在上面沒什麽不對。”
聞言他才緩緩爬上床,過長發絲遮蔽他的雙眼,依稀可見劉海中的兩點亮光。葉霁雨擡手将他的劉海掀上去,他吓得往後仰。
她抓住男孩手臂:“你頭發太長了,不方便。平時看得見東西嗎?”
“平時……”他慢悠悠地躺下,“會把頭發紮起來,前面的就用夾子別着。”
“為什麽不剪掉?”
“頭發長度是我唯一能決定的東西了,其餘都身不由己。”他縮成一團。
她也躺下:“其實長頭發在你身上挺好看的,不過主要是因為你本來就挺漂亮,像布偶貓……不要傷心,哭多了容易頭痛睡不着,早點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
他縮進被子裏,小聲說:“耳釘……”
“你給我戴吧。”她撩開耳邊碎發,坐起身。
磨磨蹭蹭終于戴好。
“好了,”她再次躺下,蓋上被子,“可以睡覺了。”
“……”
“姐姐……”
她睜開眼:“怎麽了?”
“你是要出國去嗎?”他雙眸水潤潤的。
她沒急着回答,閉眼理清思路。兩人所處時間不同,所以他所遇到的,詢問的,應該是從前的自己。
在虛拟世界中,江玄曾說過他的年齡。
二十一歲,與她處于同一時間。反推可得,他十七歲的時候,她二十歲,在讀國內本科,正準備出國讀碩。
“你暗中調查我。”她緩緩睜開眼,“讓我不禁好奇,你到底是怎麽認識我的?”
“我說過,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他淡淡一笑。
葉霁雨拿出口袋裏的手術刀,擱在男孩脖間:“說清楚。怎麽救你的說清楚,你在咖啡店的工作也給我說清楚。”
“姐姐都忘記我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耳垂上的蝴蝶耳釘,“我便不想講這些了。模糊遠比清晰更有吸引力,記憶也是一樣。”
矯枉過正,或許會扭曲是非。不如将其抛之腦後。
“那算了。”她不想再多說些什麽,将手術刀丢在床頭櫃上,閉眼睡去。
早晚都會知道,她也不差這一時,反正已經發展到了最差的情況,不會比現在還糟糕了。她深困泥沼之中,無法逃離。
“……”男孩皺起眉頭,心情複雜地閉上眼。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愛人,他們在無數個日夜同榻而眠,又自相殘殺。她多恨江玄,恨到無法忘記從前的愛,刻骨銘心的愛又腐蝕殆盡,只剩光禿禿的軀殼。
十七歲的他,說姐姐是他的救命恩人。
二十歲的他,揚言要殺死葉霁雨。
二十一歲的他,死在葉霁雨的劍下。
他的十八歲生日,相伴的只有葉霁雨。
蛋糕是兩人一起做的,主要是他自己,葉霁雨就在一旁遞材料。軟乎乎的蛋糕胚搭配略稀的奶油,雖然賣相不太好看,但是味道也不一定好。
葉霁雨從茶幾下面翻出兩根蠟燭,插在蛋糕上,用打火機點燃。
“許願吧。”對男孩說。
她的手被拉住:“一起許。”
“小蝴蝶,”她沒去掙脫,任由他拉着,“你過生日,我許什麽願。”
“就當是為了我,好嗎?”
“……還是為我自己吧。”她閉上眼,雙手合十。微弱燭光搖曳,她眸中漆黑一片。
她希望他能離她越遠越好。
可惜做不到,不是嗎?他們永遠糾纏在了一起。
未來的她,去傾聽從前的他的希冀,是一種殘忍。他所期待的一切都成為泡影,灰飛煙滅。
而他一無所知。
葉霁雨心想,不要告訴他,起碼在這個狹小時間的他是一塵不染的,這樣就已足夠。
她睜開雙眼,與面前的男孩對視,隔着朦胧燭光,她看見那飽含熱淚的雙眼。
他再一次沒閉眼:“我希望,姐姐和我在一起。”
葉霁雨苦澀地笑,機械地點頭。
可是,三年後你恨上了姐姐,說要殺了姐姐,束縛她的四肢,妄圖将她揉碎後裝在玻璃瓶中,帶回家。
姐姐不懂你的希冀。
“好啊,我們永遠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離。”
啪嗒一聲,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