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三重 七歲
第73章 三重 七歲
葉霁雨的離開, 是以十七歲男孩的生命為代價。她殺了所謂的小蝴蝶,左耳還戴着那個金色耳釘。
鮮血沾滿全身。
她必須離開,他們不能在一起。
于是她将男孩留在空蕩蕩的屋中, 決絕地走出門。
這一次, 她出現在雜亂無章的房中。地上滿是煙頭和酒瓶, 濃烈的腐臭與黴味占據整個空間, 她無處下腳,脫下滿是鮮血的毛衣。
悲傷占據她的身體,每一寸肌膚都在灼燒。
淚珠滴落。
男孩抱着她的手臂求她不要走,可她別無選擇,只能将手術刀刺入他的胸腔。明明在一分鐘前, 那把刀還在用來切蛋糕。
屋子寂寥無聲。
淚水劃過她的面龐,踢開腳邊酒瓶,她在陌生的屋子裏漫無目的地閑逛。
髒
亂
擰開生鏽的門把手, 她推開最近的那道門, 是間書房。高大的鐵皮書櫃緊貼牆壁, 擺滿各式各樣的雜志書籍,比書櫃裏的書更多的地方,是髒兮兮的地板。
摞成一座座小山。
在無數綿延起伏的小山中,她聽見細微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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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漉漉的,密密麻麻的, 斷斷續續的, 像雨夜無家可歸的小貓。
循着聲音, 她半跪在那一大摞書前,緩緩拿掉放在最上方的童話書。光芒自上而下照進書堆中,照亮昏暗的小山。
在同一時刻,那堆從底部書籍崩塌開來, 傾斜倒地。
藏在書堆中的男孩驀地止住啜泣,将身子越縮越小,擡頭愣愣地看着葉霁雨。
他實在是太小,又太可憐。灰撲撲的體恤衫套在身上,遮住膝彎,亂蓬蓬的發絲縮進衣服裏,兩只眼睛怯生生的,閃着亮光。
“……對不起。”葉霁雨慌張整理地上書籍,想重新搭好書堆。
男孩卻手腳并用地從書堆裏爬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往外走。
葉霁雨見狀放下書,緊跟在他身後。
男孩堪堪到她的胸前,軀幹瘦得離譜,皮膚也沒什麽血色。
“……小朋友。”
男孩扭頭看她。
葉霁雨彎下腰,溫柔地笑:“家裏就你一個人嗎?父母呢?”
“沒有錢。”男孩朝她伸出雙手,“可以把我賣掉。”
“……什麽?”
“您能帶我離開嗎?”
那雙慘白的手隐約能看見皮膚下的骨骼,與流動的幾縷血液,懸在半空一動不動。他近乎是乞求,膝蓋顫抖,似乎下一秒就要跪在地上。
“能。”她牽起他的雙手。
那雙修長的小手,由她所包裹,她試圖傳遞些溫暖給他,哪怕只有一點,盡管指尖還有血漬。
她能帶他離開。
她可以的。
她可以的……
等到門開後再說吧。
在等待的時間裏,她與男孩打掃起了屋子的衛生。
“沒事,我來拖地。”葉霁雨拿過他手中的拖把,“拖完地就差不多了,你去洗洗手吧。晚點我做飯給你吃。”
“沒有吃的。”他杵在原地,擡眼望她,“只有紙,能吃。”
她有一瞬的卡殼:“那你怎麽活下來的?”
他答:“吃紙。”
“你父母呢?”她難以置信。
他又向她伸出雙手:“帶我離開,求求您了。”
她低頭看一地髒污,将拖把放在一邊,蹲下身抱起他。将男孩放到一旁餐桌上。
理了理他亂糟糟的頭發:“你先坐在這裏,我說過會帶你離開的。家裏沒吃的……就只能照你說的那樣,撕下書煮些糊糊……額,能不吃就盡量不吃吧。”
門要快點打開。
他們撐不了多久。
早知道不費力打掃了。
拖完地後,葉霁雨只能不停喝水,坐在餐桌旁思考人生。
男孩還乖乖坐在餐桌上,不知在想些什麽,時不時晃晃雙腿,抿唇輕笑。
葉霁雨覺着,他應該是不想提起父母。便換了個話題:“等和我一起走了,你想做些什麽?”
他側身對着她,纖長眼睫輕顫:“我可以做您的兒子嗎?”
“……”
她動了動僵硬的脖頸:“……應該不可以。”她終于t明白一直萦繞在心頭的感覺是從何而起了。
年齡差越來越大。
她都可以做他媽媽了。
她站在原地,看他不斷向後退。
“好吧,”男孩低下頭,“那小姨……您要把我賣到哪裏去?”
“……先把眼前的事給解決了再說。”她閉上雙眼,“聽話啊,我們先睡一會兒,保存體力,養精蓄銳。”
男孩便乖乖聽她的話,斜躺在硬邦邦的餐桌邊緣,閉眼醞釀睡意。
她看着瘦骨嶙峋的男孩躺在桌上,起身從屋子裏翻出一截還算幹淨的毯子,蓋在他身上。
她輕柔地拂過那瘦削面龐,縷順發絲,吹去掉落在淚溝的睫毛,細細端詳眼睑下的那顆小痣,掩映在纖長眼睫之中。
她想恨他,又恨不起他。
他所經歷的苦難,都與她無關。
自己為什麽要心疼?
葉霁雨長嘆一聲,将毛毯往上攏,遮住男孩瘦弱的肩膀和細長脖頸。
房子裏竟真的沒有食物。她搜羅一翻後,拿了幾本書坐回男孩身邊,随意翻看起來,百無聊賴。
睡夢中的他夢呓時斷時續,翻身時肩頭毯子也随之滑落,膝蓋屈起,縮成一團。
她替他蓋好毯子,繼續看手中那本書。
“小姨……”男孩睜開眼,尾調上揚又略長,“您真的會帶我離開嗎?”
“會的。”她揉了揉他的腦袋。
“謝謝您。”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
“話說,我幫你洗洗頭發怎麽樣?”她放下書,單手撐臉,“這樣腦袋就沒那麽大的負擔,會輕一些。”
他難得有笑容:“好……”
屋子裏唯一不缺的就是水,除了水什麽都缺,就連洗發水都沒有。
“……我去找找有沒有肥皂。”
“好。”男孩坐在浴室的矮凳上。光着上半身,彎腰時後背的脊椎骨清晰可見,發絲上的水慢慢往下滴,落在鎖骨。
葉霁雨在洗手臺下面找到一小塊肥皂,用口袋裏的手術刀刮去上面的黴斑,捂在手心搓出泡沫。
她盡量讓力道小些,揉搓男孩的發絲。彎腰問道:“痛嗎?”
聲音極輕:“不痛。”
“痛就和我說。”
她是第一次給別人洗頭,更別說是這麽小的孩子。她不喜歡孩子,他還好,他的天真與稚嫩已經被磨滅。
翻來覆去洗了兩遍後,她将帕子遞給男孩:“你先自己搓一下頭發,我找找有沒有吹風機。”
男孩接過帕子:”沒有。”
“……”
于是,她領他站在窗前。
暖融融的陽光透過斑駁窗戶灑進屋子裏,灑在兩人身上。
葉霁雨轉身:“我去拿毛巾給你搓頭發,一直站着曬太陽也不是個辦法。”
他纖弱的身體顫抖,扭頭盯着那個身影,又回頭呆呆望着地磚上的裂隙。冷白臉龐鋪滿陽光。
葉霁雨站在他身後搓頭發,他擡頭看着窗外刺目日光。
“小姨……”
“怎麽了?”
“謝謝你。”他喃喃道,“從前,沒有人會這麽對我……沒有人替我蓋上被子,沒有人幫我洗頭發,沒有人像你一樣關心我。”
她停下手上動作。
“如果這個世界只有我們兩人就好了,”他說得誠懇,“我想和小姨一起生活,永遠永遠……”
她低吟道:“這樣的話,你說了千遍萬遍。”沒有一次如你所願。
從某種意義上,這也成了一種永遠。永遠的愛,永遠的恨,永遠搞不清楚愛與恨的界限。
“這是不可能的。”
“那我希望小姨能永遠開心幸福。”
說得多麽純真無邪。
“……那我也希望你能開心幸福,不要有那麽多的執念,不要背負那麽多……”她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麽,明明對他有恨,惡毒傷人的話語卻說不出口。
暖煦的光照在她身上,照亮眼角濕潤。
他們在屋子裏待了一天又一天。晚上異常寒冷,葉霁雨就找出所有的被子和毯子,蓋在兩人身上,沒有食物,就喝了一杯又一杯溫水。
第三天,門仍未開。
男孩倚靠在她的肩頭,身體像是已經散架,只留殘存的意識,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她。
“小姨……”
“乖,睡一覺,一覺醒來……小姨就能帶你離開了。”
她低下頭,撫摸他頰畔灰斑。男孩安靜地閉上雙眼。
葉霁雨止不住嘆息。
不能再這樣等下去。
她拿出口袋裏的那把手術刀,站在門前,試圖撬開老舊生鏽的門鎖。
刀尖紮入鎖眼的那一刻,門開了。多麽荒誕不經,使她止不住嗤笑。
笑的是自己。她仍不知道開門的标準是什麽,或許,沒有标準就是最好的标準。
就像愛一樣。
因恨而生的愛,充滿希望的愛,忍不住去依賴的愛。在每一個年齡段,他都對她産生了愛。
愛情
友情
親情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葉霁雨一人,所以他将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她身上。可她的世界不是只有他一人。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愛。
她平複吐息,将冷笑咽回冰冷的軀殼。
亮光透過門縫鑽進來,落在她的手背,起伏青筋上的水漬粼粼閃光。足夠明亮,卻沒有一絲溫度。
她回頭望向沙發上的那個瘦弱男孩。他縮在層層疊疊的毛毯之中,微眯雙眼,一言不發。
她啓唇想叫他,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如何稱呼他。他沒有名字,沒有希冀,沒有愛。
可是,他仍在渴望什麽“永遠”。
“永遠”這兩個字何其沉重。正因從未獲得過永遠,才低估了永遠的艱難。
葉霁雨不敢去奢望永遠,也清楚地明白:能永遠陪伴她的,只有她自己——痛苦又殘忍的自己。
不能止步不前。
葉霁雨獨自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