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審判 51→99
第64章 審判 51→99
後面幾天, 葉霁雨和江玄沒忙着上路。
葉霁雨似乎已經忘記所行的目的,江玄在鎮上買了所宅院,略小但足夠兩人生活。
可他們的生活, 好像就局限在卧室的那張床上。
彼時的葉霁雨已經不會去想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忘記了, 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 事實就是她堕落了, 也可以說是深陷愛河,兩者沒什麽區別。
是吧?
整個人都挂在他身上,濡濕的眼眸只看得見他,其餘皆是虛影。她仰頭在他的引導下緩緩沉腰,與熱潮相接時一陣顫栗, 發出嘤咛。
江玄環住她的腰,抓不住起伏的她,只閉眼小聲去問:“你喜歡我嗎?”
“喜歡。”她眉心沁出熱汗, 一仰頭順鼻尖流向哆嗦的下巴, 積在脖頸, “喜歡……喜歡……嗯……”
她伸長脖頸,去吻他。捧着他的臉,卻怎麽都撫不平眉心溝壑。
江玄:“你愛我嗎?”
她點點頭,臉頰飛紅。
“我們睡覺吧,很累了, 你額頭上全是汗。”他垂眸擦拭她額上汗水, 将她滑落至小臂的外衫提到肩上。
葉霁雨倚在他的胸前, 由他放倒在床上,墊上枕頭,蓋好被子。雙目仍含情脈脈,直勾勾盯着他。
“不陪我嗎?”她眨巴眼睛。
江玄坐在床邊, 正背對她,思緒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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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他回過頭,憔悴的面龐添些悲楚,“我就坐在床邊,坐床邊就好……”
葉霁雨:“你會等我睡着偷偷離開嗎?”
“什麽意思?”他臉上的淚痕生出淡淡紅血絲,薄臉皮像一塊玻璃,之下翕動的血管與伸縮的肌肉模糊可見。不可怕,是可憐。
“你總是偷偷離開,”她解釋道,“在許多個夜晚,你躺在我的身邊,雙目從未閉合。我恰恰相反,我總是不敢睜開眼,怕看你不見。”
他又分泌出淚水,咬舌逼回去:“我不會偷偷離開的,我會一直坐在這裏,坐在床邊,讓你一睜眼就能看見。”
她臉上紅暈未退:“我還能相信你嗎?”
他不敢擡頭,愣愣看着撐在床上的手,手腕上的刀痕觸目驚心,稍微一動還泌出渾圓血珠。
“你經常說謊。”她的眼睛有些幹。
“……你願意相信我嗎?”他肩上發絲毛躁,許久未曾打理。
葉霁雨咧嘴一笑,笑得明媚:“我願意。”
這個回答讓他愕然,看着她燦爛的笑容,心中絞痛更加劇烈。猛掐手臂肌肉,不讓自己哭出來。
他的人生,是由無數謊言編織而成。那些以假亂真的謊言,讓他逐漸分不清現實與虛拟,分不清葉霁雨內心的聲音。
床上人睡過去,他也起身拿起桌上那把劍。
走到門邊,他回頭望向被床帳遮蔽的床鋪,透過縫隙瞧見葉霁雨擱在腹部的手。
走到床邊,他默默跪下。沒有動作,也沒有語言,甚至未擡起眼眸。
無名冷風微掀開床帳一角,床上人正安睡,五官舒展。
“對不起。”那聲音輕飄飄一縷,細若游絲。
關上門,屋內溫馨又詭異的氣氛也被隔絕,取而代之的是不得已的厮殺。
又有什麽不得已?歸根結底是太渴望,他太渴望葉霁雨永遠陪在他身邊,不得已殺掉她幻化出的無數理智。
院中女人提劍刺向他。
他側身躲過。
“我始終不明白你的邏輯。”分身将劍背在身後,“你愛她,與她過溫馨生活,與她包餃子,給她做衣服。卻不妨礙提劍殺死她的自我,讓她記憶遺失頭腦不清醒。”
她挑眉:“甚至是給她下蠱,以血滋養,讓她成為一具行屍走肉。到底是想治愈她,還是毀掉她?”
“你是想重塑她?”分身抿唇,“她失去的多,獲得的也多,她由無數苦難堆積而成。如果你想把她變成一個幸福快樂、坦率爛漫的人……”
她眉眼間略有遺憾:“你應該早點來,反正不該是這個時候。她已經過了二十四年悲傷生活,所以才會有強大的理智,她的主體性是在被旁人審視和否定的過程中誕生的。”
江玄也放下劍:“來得早又有什麽意義,她不會記得我,無論多少次都不會記得我。于她而言,我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路人,可于我而言,她是我的……”
“愛人?”分身雙手抱胸。
他收斂眸中将要溢出的鋒芒,點頭“嗯”了一聲。
“你有多愛她,都與她無關。”分身揮了揮手中劍,“默默看着就行。你卻非要将她卷入漩渦,還把我逼了出來。”
江玄拿起劍,眸色漸暗:“一開始,沒想過有這麽多。”
凜冽寒風呼嘯,他提劍上前,精準刺入分身心髒。利劍穿心而過,将她釘在假山上,鮮血濺滿石壁。
她噙出一滴淚來,落在不停哆嗦的雙唇:“瘋子……”
一整晚,他都與之糾纏不休。
假山成了血石,竹林挂滿血珠,池塘也渾濁不堪。濃烈的血腥味充盈後院。
她像一朵致幻的毒蘑菇。
看她笑,看她哭,看她死在自己的劍下,那痛苦的神情。他心中猛地一驚,靈魂抽離,與她糾纏在一起,是兩朵愁眉不展的烏雲,耳畔是劍尖刺破血肉割裂骨骼所發出的咯吱聲。
咯吱
咯吱
他聽了至少四十遍咯吱聲,他敢保證。擡頭見面前人,他又不敢保證了,難保有幾次是痛苦到耳鳴。
到最後,他刺入她的咽喉時,面前浮現出十幾張一模一樣的臉,都是葉霁雨。
如萬花筒般不斷變化,旋轉。速度越來越快,他看得卻越來越清晰,看她笑,看她哭;他也笑,他也哭。
他們相愛,又厮殺;不厮殺,又無法相愛;沒有愛,厮殺也沒有了意義。他分明是做局人,卻成局中人。
晨光熹微。
江玄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池塘邊,将那把鮮血淋漓的劍浸入池水。水面籠罩起血霧。
舉起劍,水流如瀑布般自劍身淌下,濺出一片片漣漪。
他強撐力氣,拖着劍晃晃悠悠往廚房走。
劍尖在青石地板上劃出一長串白痕。t劍尖被磨得粗糙,他的皮膚也因流淚變得粗糙,白皙面龐上生出幾粒紅點,是淚水流過之處。
在廚房,他拿出木匣中的瓷碗。
他扒開衣領,胸前傷口還未結痂,昨晚動作時裂開些,粉肉外翻。
他又挽起袖子,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刀痕,密集到血管都被劃得錯位。
他閉上眼,幹澀的眼珠動了動。拿起桌上小刀,他慢慢移至脖頸,脖頸血管浮動。
“夫君?”
他驚懼地擡頭。
葉霁雨站在門邊,一手扶牆:“你在做什麽?”
“我……”他慌慌張張放下小刀,緊咬毫無血色的雙唇,“你身體不好,再回去睡會兒,現在還早,太陽都還未出來。等太陽出來,我會叫你起床的。”
“我看見你身上的傷了。”她的眼眶濕潤。
他将桌上瓷碗拿起,藏在身後:“你看錯了。”
這樣一說,她更加傷心了,承受不住哭出聲來。
江玄連放下手中碗,奔過去摟住她,安慰道:“你真的看錯了……沒有受傷,你是知道的,你看過的啊……我身上的每一處都由你看過。即便你那時候不太清醒……”
這血要經常喝才能不清醒,可這樣實在太過殘忍,于自己和她都是一樣。他太想要葉霁雨的愛了,得到後又變得更加貪婪,要她別無二心,要她始終如一。
她只能與自己在一起,如果不能,就讓他的血液流淌在她體內,直至融為一體。到那個時候,他就能去聽她的心跳,游走于血液之中,鑽進骨髓。
黏在她的眼球,看她的目光落在誰的身上;驅使她的肌肉,不許對旁人笑,不要傷心地哭。
他最想當的,是她的一根軟肋。這樣或許便能永不分離。
她哽咽着說不出話,擡手輕捶他的胸口,見他咳嗽又迅速收回,邊哭邊擺手。
她一邊抽泣,一邊指着他的胸口,不停揮手搖頭。
江玄唇角顫抖:“…………你不喜歡我?”
葉霁雨止住抽噎:“不要傷害自己。”
“沒關系,”他輕撫她顫動的脊背,“只要姐姐喜歡我就好,沒關系的……我們喝藥好不好?”
她對那碗藥知曉了個大概。悲痛漫上心頭,止不住搖頭:“不要……不要……我不要喝這個藥……”
“姐姐,求求你。”他松開葉霁雨,緩緩蹲下身,去理她翹邊的裙擺,“你喝藥好不好,我們就喝一口,求求你了。”
他實在太怕她有一天會離開。
“我不要喝,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她往後退。
竈緣的白瓷碗啪的一聲碎裂在地。
他機械地扭過頭。地上的那堆白瓷像一灘雪,可惜不柔軟,還極其鋒利,稍不注意就會割傷肌膚。
“碗碎了……”他喃喃自語。
“別管碗了。”她去扯他的手臂,想把蹲在面前的他拉起來,卻沒站穩跌坐在地。
風刮得門窗啪啪作響,屋內兩人一陣沉默,默契對視又一言不發。微弱可聽的,是心跳與吐息。
“我的病已經好了。”她的眼睛倏忽一亮,雙手胡亂比劃,似乎在害怕詞不達意,“你不要生病,你要健康,你要好好活着。”
她整個身體發麻,筋骨像被挑了一遭:“我……愛你,喜歡你……希望你活…………”
江玄抱住她。
日光灑滿院中。不管是沾滿血污的假山、竹林裏的血珠、渾濁不堪的池水和青石磚上的白痕,都經陽光的洗禮,或皲裂,或幹涸,或團結,或風化。
滿溢的日光漫進屋內,地上兩人經光照耀,眉心憂愁揉散。
冬日陽光,強烈卻了無溫度,于陰溝之人卻是救世主。他們實在是沒有希冀,哪怕只有一絲光亮都想牢牢抓住。
“不要這樣了。”
“……”他沒回答。
白瓷碗已碎,江玄也沒再剜血作藥。
葉霁雨昏昏沉沉的頭腦逐漸清醒,可始終吊着一口氣,郁結于心。她不似從前克制,可以說是欲念焚身。
“我要吃香菜、豆幹、蘿蔔片、土豆片、寬粉、鴨腸、鴨血、牛肉丸、毛肚、小郡肝、雞爪、牛肉卷……”她擡頭看向身旁小厮,“全都給我來兩份,你記清楚了嗎?”
小厮連忙點頭:“記清楚了客官。”
“那就出去吧,別站在這裏。”她往碗裏倒香油。
今天是小年。各處都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葉霁雨和江玄白天出門上街逛了會兒,逛到晚上找了家暖鍋店。
小厮關上包廂門,她的話也多起來。
“你把那碗湯圓吃了,放涼了就不好吃了。”她擡擡下巴,對身旁江玄說道,“芝麻餡的,還可以。”
這碗湯圓是店家送的,暖鍋端上來前就一直放在這裏,鍋裏湯料都燒開也沒動一下。倒是因為葉霁雨的不小心滴了幾滴茶水進去。
“姐姐不吃嗎?”他耳邊別了朵小雛菊,是白日玩投壺贏得的,葉霁雨一時興起把那朵小花別在他耳邊,又忘記取掉。
“不吃。”她擡手取下那朵小花,猶豫一下後将其放在桌上。
江玄笑嘻嘻地端過那碗湯圓,低頭吃起來。鍋中熱氣撲在他的肩膀,肩上發絲微動,葉霁雨看不過去,替他将多餘發絲紮成幾根小辮。
他悄悄瞥她一眼,雙目含笑。
她在旁調料,将蒜末倒入碗中後不停攪拌,又加入花生碎。調完自己那碗後,她拿起江玄面前的空碗,想幫他弄好調料。
“我不要……”他擡起頭。
“不要什麽?”她又換了個問法,“你要什麽?”
“水……”他低下頭。
“……知道了。”她往碗中倒茶水,直至水面漫過陶碗的一半,然後将那碗水放回他面前,“你連油都不要嗎?”
他悶悶地搖頭。
一到吃飯時間就沉默寡言,還真是灑一把花生米就能養活。葉霁雨不禁感嘆。
包廂中靜得只能聽見暖鍋蒸汽聲和輕微的碗筷碰撞聲,葉霁雨見暖鍋燒開,往裏下了片白菜。
江玄放下勺子:“你從前是怎麽過年?也會這樣嗎……和家人一起吃飯。”
“小年的話……”她閉眼揉腦袋,仔細去回想,動用生鏽結網的腦海。
她去年好像是一個人在家過的。其實也不算“過”,那天她和往常一樣上下班,回到家又繼續加班批稿。
她不喜歡過節,婦女節倒是還可以,能放假。如果有醫生節就好了,又多一天假期。
有那麽幾年是和父母出去吃,有兩三年是和母親逛了一整天奢侈品店,有一年在沖浪,有一年在飛機上,還有一年是休息到一半被叫回去做手術。
“會和家人一起吃飯,但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要麽就是和妹妹一起。”
她夾了一片姜,放在江玄那碗水中。紅油浮在水面,茶水被攪渾:“吃點姜,你的臉太白了,吃姜促進血液循環。”
他好像沒多少血了。
他幸福地笑,夾起姜片咬了一口。
幾個小厮端着菜品進來,她叫住其中一個。
“再加一份鴨血和一份豬肝。”她給小厮塞了幾塊碎銀,淡淡一笑,“難為你們小年夜還要在店裏,請你們吃頓餃子。”
“哎呦,謝謝夫人……“小厮高高興興出了門去。
葉霁雨瞧着一大桌菜,嘆道:“我怎麽又忘記點糕點了……你想吃糕點嗎?算了,不點了。這麽多菜應該夠了。”
江玄完全插不上話,看着她自問自答的樣子,傻傻地笑。心裏想着姐姐應該是在想京都那家糕點鋪。
城中人都覺得那鋪子做的難吃,寡淡如水。他多買幾次就成了老板的大客戶,直說“夫人可是我的伯樂啊”,他默默翻了個白眼。
如果自己會做糕點就好了。
回宅後,他尋了個由頭出去,其實是去買糕點。
街上比白天還熱鬧。各色鋪子排滿街邊,聲浪此起彼伏,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時不時有馬車穿行而過。
他擠開人群,挑選了一家又一家糕點鋪後,在一家由老人叫賣的鋪子停下腳。
“這碟綠豆糕多少錢?”
老人擡起頭,下巴上的胡須微抖:“啊……五文錢,再送一兩雲片糕。”
“我全買了。”江玄利落地給了錢。
老人包好後将糕點遞給他,輕快地收拾小攤:“謝謝公子啊!實不相瞞,我在這買一天糕點了,買不完就沒錢給家裏孩子置辦新衣。真是謝謝您啊!我正好能回家過個圓滿的小年。”
他抿唇,眸中閃過一絲悲傷:“快回家去吧爺爺,您的家人一定很想你……”
酸楚在他的心頭奔湧,彙成一汪清泉。
他扯下腰間挂着的和田玉佩,塞進老人手心:“這個給您,作為我們一面之緣的禮物。”
“謝謝謝公子!”
“嗯……t”他眼睑帶了濕潤。
沒事的,自己也有家人了,姐姐還在家裏等自己。他想得愈發強烈,回府的步伐就更快些。
宅院在偏遠的郊外。買時他圖的是清靜,卻沒想過下起雪來山路是何其難走,雙腿如同灌鉛。
鼻尖白雪融化,浸入肌膚,他皺了皺鼻子。取下勒得指節生疼的細繩,提着繩子将一大包糕點攏在懷中。
彎腰擋雪,不讓雪花落在粗粝紙面。
遠處黑沉沉的一片,只依稀可見結冰的湖面。他看着陰森樹林和略有微光的湖面,心上一急,往冰面上走。
這樣,能快些回家。
打滑是無法避免的,況且他還抱着一袋糕點,摔過幾次後便試着走在湖畔積雪之處。澄澈雙眸映出一片潔白。
他抱緊懷中糕點,凍僵的手不自覺探向腰間。
草編娃娃不見了,姐姐送給他的娃娃不見了。
他扭頭去找。
冰面籠罩了一層雲霧,他回頭看不清腳印,也看不清前方的路,只知道多走一些,濃霧就散去一些,遠方的黑暗也驅退一些。
等到看到冰面那雙紅眼睛,他才松口氣,蹲下身撿起地上的草編娃娃,拍拍它身上雪花。
他喃喃低語:“你怎麽偷偷跑掉了?不是說好要一直陪着我嗎……”
娃娃浸了雪,頭上的幾根毛濕漉漉地搭在紅眼睛前。他将娃娃藏進衣領,動了動僵直的雙腿,站起身。
女人提劍站在他面前。
“江玄,”她整個人猶如一根枯木,憔悴凋零,“最後一次了。”
他們還會有很多次,而她是最後一次了。到最後,她心中生出些淡然,既未覺得解脫,也未感到痛苦。只知道是最後一次,自此便了結。
“嗯。”他拔出腰間佩劍。
寒風凜冽刺骨,冰面濃霧漸散。
分身跪倒在冰面,咳出一灘血,臉上沒什麽情緒:“你又贏了,像從前一樣。”
她丢掉手中劍,癱在冰面:“如果一個人像你這麽有毅力,我猜他又絕不會像你一樣,全用在分辨愛與不愛上。做些什麽不好,偏偏要……”
她長嘆一聲。
“這麽執着,又值得她去愛了。木已成舟,我便祝福你們白頭偕老,希望十幾年後的你不會後悔所做出的決定。”
她擡起頭,眸中碧波蕩漾,眼含熱淚。
江玄愣住,試圖回避那雙眼眸,卻越陷越深,看得出神。
一滴淚落在滿是血污的冰面。她擡起手,去夠面前的他,像是在抓一縷風,怎麽都摸不着,只得到一雙僵冷凍膩的手。
“不要傷心了,”她裂開幹澀唇角,“你笑起來好看些。雖然……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鬼使神差地,江玄蹲下身,一只手停在半空,像是與她隔了堵牆。
她散亂的長發垂在一邊肩頭,冷風帶起來,如輕盈飄帶。那條烏黑透亮的飄帶落在了江玄的虎口。
他心中惘然若失,盯着那張止不住淚流的面龐,看微張的唇瓣翕動,吐落話語。
比言語先聽到的,是她的啜泣。
“她喜歡安靜的下雨天,必須是不用出門的下雨天,她讨厭雨水濺在大衣上,那種感覺很不舒服。”
“她不怎麽喜歡工作,但會做到最好,不允許自己落後旁人,甚至要求自己趕超同齡人一大截。”
“她讨厭與人交談,平時都盡量避免,但又不畏懼,只是與人社交後要休息好久才能緩過來。她更喜歡一個人待着。”
“她雖然不說,但是喜歡吃東西的。無論是小吃零食,還是各色菜系,她都想嘗一遍。她不喜歡吃魚腥草,不喜歡吃餃子裏的餡,但只吃湯圓裏的餡,湯圓皮會悄悄丢掉。”
分身挪動身子,離他越來越近,直至緩緩抱住他。
那雙銳利眼眸多了絲柔情:“她以為自己不會愛上任何人。”
“她真的會愛上我嗎?”江玄低聲詢問。
她拍了拍他繃直的脊背,撫摸他冰冷的臉頰。
一刀,刺入他的腰腹。
江玄被她推倒在地。她緊握手中匕首,發狠刺去,仿佛要将他的骨骼撕裂,砸碎,挫骨揚灰。
她揚眉道:“不會的。”
“我絕不允許。”鮮血四濺。
她悲憫叢生的面龐浮現出一抹狠豔,掩藏許久的兇殘盡數洩出,暴露無遺。
鮮血透過冰縫滲進湖水,整片湖都摻雜起哀傷,咯吱咯吱地叫喚,冰面碎裂。
“是我贏了。”她就沒輸過。
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她環顧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未曾改變,雪還在下,天還是一樣的黑,就連自己的滿手血跡也未消失。
“怎麽可能?”她瞪大雙眼。
“呵……”吊着一口氣的江玄止不住冷笑,眼睛滴溜溜地轉,轉了幾圈後停在她身上。
他撿起地上劍,一刀貫穿她的身體。
挫骨揚灰,灰飛煙滅。分身被光芒所吞噬,最終消失在冰面,他癱在冰面,如釋重負。
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不應該這樣啊…………我不是已經………………”他驚懼地瞪大雙目,屏息凝神,去聽周遭聲響。雪花落地,冰面欲裂。
他吐出一大灘血,灑在崩塌的冰面。
.
月華如練,燭影搖紅。
葉霁雨坐在桌邊看書,門扉半掩,略有冷風透進來。翻頁聲與呼呼作響的風聲交相輝映。
她頓了一下,起身關好門窗,不讓風吹亂書頁。
直至紅燭燃盡,房中黑下來,她手中那本書也快要看完,她等的那個人都還未回來。
她又起身重新點好蠟燭。
打開窗戶,看着窗外雪景。她自言自語道:“出意外了嗎……最好自己解決,我要睡覺了。”
結果就是躺在床上又猛地彈起,在房中踱步一陣後又卒然停住。她又幽幽走到窗前。
雪越下越大。
她一動不動。
“……”
燭光又滅了。
她索性吹滅剩下幾根蠟燭,躺在床上盯天花板,眼睛都不眨一下。隔一段時間就翻個身。
終于忍受不了起床,穿好衣物推開門。大雪飄進來,她退後幾步。
她在門口站了兩個時辰。
晨光熹微。
葉霁雨披上鬥篷,手裏提着被喝光殆盡的茶壺,穿過長廊往廚房走。
日光灑在長廊,為她的面龐描了道邊,發絲也亮晶晶閃着光,神情卻是愁眉不展,添幾分郁氣。
她推開門,廚房陰沉沉的。興許是因為放的幾個水缸,時間一長還生了黴斑,散發起土腥味。
她往鍋裏添水,蓋上鍋蓋,燃起木材。過會兒缭繞雲霧便從鍋蓋孔隙中冒出。
她又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陽光瀉進來。
窗外還在下雪,只是小了些。雪花經日光照耀,未到地上便已融化,雪也成了雨滴。
“不知道去哪裏了……”看着窗外雪景,她長嘆一聲。
扭頭與面前的男人四目相對。
刀刃架在脖上,她扭頭去看身後的男人。臉上有一道醜陋的疤痕,正盯着她,眼帶兇光。
她緊抿幹澀發白的嘴唇,一言不發。
祁德挑眉:“別來無恙。”
“叮咚~小夥伴你終于來了,我等的好辛苦啊。”
窗外的雪花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消失,身邊帶疤男人的喘息也是。
葉霁雨看向窗外,雪花靜止在空中,她臉頰上的淚水也停止劃動。
不對,怎麽回事?她知道所謂系統就是江玄,可卻無法将這個聲音與之對應。她依稀記得從前系統不是這個音色,也沒有這麽跳脫。
而且這場景怎麽有些似曾相識?
“江玄,是你嗎?你在哪裏?”她掙脫祁德的桎梏。
系統毫無反應,繼續說道:“先給小夥伴介紹一下,你穿越進一本名為《霸道皇上愛上我》的書中。作為書中的惡毒女配葉玑玙,你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想方設法地刁難女主葉嬌嬌。”
葉霁雨:“喂?怎麽回事……”
她一邊去看杵在原地面容盡毀的祁德,一邊試圖找到那聲音出自何處。
系統:“嘿嘿,說來話長。”
“……你在同誰說話?”她搞不明白,關上窗戶又猛地打開,窗外雪花仍停在半空,一刻未動。
她踮起腳尖,去看窗外。
茫茫大雪遮蔽前路,如一只只白蝴蝶在空中駐足。
她突然瞧見一縷電流,在視線邊緣蔓延。等她仔細去看時,又消失不見。
她揉了揉眼睛。
周遭寂寥無聲,只能聽見她不安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她轉過身,望向靜止在一旁的祁德。
他變得蒼老許多,臉上疤痕觸目驚心,青筋虬結,活脫脫像個活死人。
她想起那日在白鶴山的湖畔。為什麽祁德會把她認作蘭馨?為什麽t自己又将江玄恍惚認作祁德?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情不自禁靠近祁德,細細端詳他的面容。看他的眼睫,試圖從那雙清冷眼眸中窺見些什麽。
她完全無法将江玄和祁德聯系到一起,他們的容貌并不相像,甚至是兩個極端。一個是生死不顧的病态,一個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媚态。
她擡手想摸摸他臉上那道疤。
那雙眸子轉向她。
彎刀自頭頂落下。她忙側身去躲,頭上發簪哐當一聲斷成兩半,這響聲震得她頭暈目眩。
她一手撐着竈臺,一手取下那支發簪。不該将鶴氏秘寶戴在頭上的,她咬唇。
點翠珠花簪上的珠花被劈掉,只剩根光溜溜的簪體,銀鑲金的簪體似乎是空心的,裏面裝着個什麽東西。
祁德又劈過來。
她又側身躲開,竈臺被劈開一個大洞。葉霁雨一手攥着簪子,一手去夠半掩房門,雙腿也使勁奔向門口。
祁德揪住她的衣領,勒得她喘不過氣。
“你……到底要什麽……”她目眦欲裂。
祁德不斷收緊衣領,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你的命。”
“我不明白……”她喘不上氣,臉憋得通紅,雙手努力扒拉領口,“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幫你,相信我。呃……”
脖間痛苦如火焰般蔓延至全身,她使不上力氣,雙腳被迫懸空,氣息被灼燒告罄。
神志不清時,她瞧見面前那團不斷漂浮的虛影,彙聚在一起,塑形出一個女人模樣,柔軟的雙手撫過她的臉頰。
“……媽媽?”
“有牌嗎?來玩鬥地主。”
“……”葉霁雨頓時清醒。
舉起手中簪子,毫不遲疑地刺進脖頸處的那只手。鮮血濺在她的面龐,她也被祁德脫手松開。
她奔到那鍋熱水前,端起鐵鍋就往祁德身上撲。
整個人被蒸騰霧氣所籠罩,滾燙熱水瞬間褪掉他一層皮,如經億萬只白蟻啃噬,痛不欲生。
葉霁雨飛奔出去,顧不上拴門。
她像只無頭蒼蠅般跑,不知去路,只一味地跑。
漫天大雪忽地停住。
她站在雪地,雙肩止不住顫抖,擡眼看紛紛揚揚的雪花,看空中翩飛白鴿。強烈的無助感充斥她的身體。
她繼續往前走,走得愈發快。
穿過幽深樹林,她站在高處。最先看到的是冰面那一大灘血跡,血淋淋糊了整片湖面,靜谧的湖水也被攪得渾濁不堪。
“江玄!”她奔向湖面。
猙獰血跡盤旋在地,她緊捂雙唇,一步一步順着血痕往前走。
每走一步,心跳就劇烈幾分,痛楚鑽心刮骨。她幾次差點跌倒,都強撐意志讓步子走得穩健些,回頭看向一路的血腳印。
“別死。”她崩潰道,“別死……”
走得太急,她打滑摔在冰面,頭痛欲裂。
渾身筋骨嘎吱作響,她一手撐住冰面,動腰想站起身,又膝蓋打滑摔得更狠。手肘磨破了皮。
她坐在冰面,低頭不語。
眸中滴出的淚水靜止在空中,像一顆畸形的珍珠,沒人要只得丢掉。淚水是沒用,可人總會不受控制地落淚。
葉霁雨總希望自己能無比理性,能快速解決事情,想象很美好,實施下來是有問題的。人依靠情感而活,感性無法忽略。
“你為什麽……”她愣愣拭去眼角淚水,“總是受傷。我為什麽又什麽都不知道,被蒙在鼓裏……”
一開始,她好像是自願放棄知情權的。
她沒想過那座冰山會這麽大。
袖袍裏的發簪掉出,在冰面上砸出個窟窿後躺在血冰中。上面的點翠缺了一塊。
她的目光移向簪體被劈裂的那頭。末端明顯比其他地方大了一圈,塞在裏面的東西已經掉出一部分,表面平滑無瑕。
她将那東西扯出來。
攤開卷成一小坨的硬紙,見到那東西的全貌時,她無法避免地愣住,攤在冰面看了又看。
是一張牌。
牌面正上方是被雲霧籠罩的仙人,下方是汪洋大海。海上漂着零星小船,正下方是三只船,中間是站的是小孩,兩旁站的是男人和女人。
葉霁雨眉心微蹙。
好像是張塔羅牌。她從前研究過塔羅牌,可惜早已忘記,也認不出這是那張牌。只能先把這張牌收在袖子裏。
這只簪子是鶴氏秘寶,這張牌的存在傳寶人是否知道未曾得知。但她有預感,一切沒那麽簡單。
她想起何姨媽曾說的占蔔之事……她瞟了那張牌一眼。
是鶴水淩在暗示她什麽嗎?
這座冰山不僅大,還會自由浮動,脫離路線。她垂眸輕哼,眸中憂傷散去,多了幾分堅毅。
葉霁雨奮力起身,随意拭掉滿手鮮血,往前走,步履蹒跚。
越往前走,冰面裂痕便越大。一開始是有分裂的跡象,到後面冰面直接碎成幾塊,她只能跳過那些巨大的縫隙,走過一塊塊浮冰。
這湖遼闊得像沒有盡頭。
終于,她透過重重雪花看見側身躺在冰面的江玄。
她忙奔過去抱住他,晃他的肩膀:“醒醒!”
他的臉龐像在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也不腫脹發皺,只是了無生機的白中透着紫。渾身濕漉漉又不停發抖,錦袍上的血也被稀釋,暈染出一大片紅。
很可憐,又實在可恨。她卻時常因為他過于可憐而恨不起來,後來她慢慢恨起自己的優柔寡斷。
她瞥見湖水中交纏的血絲。
葉霁雨輕輕将他放在冰面。解開他的錦袍和中衣,深刻傷口還往外淌血,他身上幾乎沒什麽好地方了。
“……偏要作踐自己。”她擡頭望天,不讓淚水溢出,“什麽都不告訴我。”
她給他做了心肺複蘇和人工呼吸。江玄醒是醒了,但不說話,只一味盯着她,看她流下淚珠。
她扯下裙擺,替他簡單做了包紮:“你也是命硬,捅成篩子都不死。倒是我的裙子要被撕成破布了。”
江玄微笑着,什麽都沒說。
雖然細枝末節并未如他所願,但事情仍在往他的預定路線發展。起碼,他們終于能在一起,無人能夠阻攔。
“走吧,”葉霁雨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我們回家。”
“好。”他牽起她的手。
雪仍在下,山川不改,日月常懸。只是有些事情變得不一樣了。
他看向葉霁雨那雙靈動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