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別再看他了
第25章 025 “別再看他了。”
夜色下, 姬忽看着自己失控的手,渾身攀上戰栗。
他……将他的長子推下去了。
那是他的親生兒子。
在沒有确鑿證據證明他要弑父之時,他親手将他素來忌憚又心懷內疚的長子推下了懸崖。
一滴微熱的水滴落在姬忽手上, 意識到這是眼淚,他怔忪了一瞬,旋即含淚的鳳眸變得更為果決。
确認太子無恙且不會對他構成威脅後,姬忽駕車離去。
自從将長子推下懸崖後, 也再無追殺的人,這讓糾纏着姬忽情緒的內疚稍稍松開——
或許就是長子在做局。
即便不是也得是。
從眼睜睜看着幼子喝下帶毒湯藥那刻起,他就開始走上出賣良知的歧道。污蔑兄長、逼死侄子, 弑父奪權、利用無辜稚子……
這一路為了替母報仇、報複父親多年的蒙蔽, 他雙手沾滿鮮血,早已不是那個被贊為如玉君子的姬忽。
不論刺殺背後之人是他的長子還是其餘人,都要斬草除根!
此處離山莊只有十裏路, 且有一處捷徑可在半個時辰內抵達, 姬忽毫不停歇地駕車狂奔, 半途遇到周武 和他事先埋伏在前方的人,幾人護送姬忽回到了山莊。
姬忽命暗衛安置太子, 而後吩咐周武調來他安插在四周的高手:“長公子為保護太子墜崖,你帶人去崖下找人,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周武看着主子介于內疚和狠絕的神色, 想起三年前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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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子試藥中毒,郎主的神情與現在一模一樣!
周武骨縫中竄升寒意, 憑他對姬忽的了解, 長公子墜崖與郎主有關,但他的命是姬忽救下的,誓死忠于姬忽, 即便如此也依舊不改。
周武帶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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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忽召來郎中為太子診治,得知太子中的是江湖中特制的蒙汗藥,對身體無害,但不易醒來。
他命郎中為太子調制解藥,擔心洛雲姝母子,決定先去雲山閣看看,來到雲山閣前,姬忽步子定住了。
暖黃燭光透過窗紙溢出,照入他逐漸失去人性的心裏。
姬忽提步入了雲山閣。
洛雲姝還未歇,坐在窗邊捧着一本冊子看着,姬忽上前一看,她看的是本風月話本。
姬忽啞聲輕喚:“雲兒。”
洛雲姝猛地擡頭,書冊“啪嗒”掉落在地,看到姬忽面上血跡,她面色微變:“姬忽,是你。”
姬忽看着她的神情,她面露訝異,好像他不該在此時歸來。
當初那碗湯藥雖是打算讓長子來試,但長子并未受波及,假使他真要對自己不利,也只能是因為得知真相開始忌憚他這父親。
那若洛雲姝得知了真相呢?
她那麽疼愛阿九,會比長子更無情更狠辣地對付他麽?
她會因此恨他、殺他麽?
下一刻,姬忽意識到自己居然在戒備前妻,甚至懷疑她,他目光又軟下:“雲兒,我回來了。”
錯愕過後,洛雲姝眼裏只有心疼,看着他身上血跡顫聲道:“你……你受傷了……沒事吧?”
她的關切将姬忽從地獄拉出。
燭光照入他眼底,驅散了複雜的情愫,他目光微動,上前想抱住她,又怕身上血跡弄髒她,克制地後退一步,手撫上她發頂:“是子禦,他要殺我,被我推下山崖。”
洛雲姝袖擺下的手動了動。
姬君淩曾與她說過念在父子一場,不會在姬忽動手之前動手,她只當這是他的堂皇之詞。
可姬忽果真如她所料,僅僅因為一個懷疑就對親生兒子下死手。
洛雲姝沒有如姬忽所想那般問起姬君淩的生死,只錯愕地看着他:“長公子他要殺你,為何?”
她掏出帕子替他擦拭臉上的血跡,姬忽凝視着她,仍未從她眼裏看到對姬君淩的關切。
姬忽心裏被撫平,淡道:“因為他得知當初是我逼死了父親。”
洛雲姝的手停住。
她雖早已猜到此事,姬忽也知道她已猜到,但是他第一次當着她的面承認,撕破自己的君子僞裝。
是因察覺她和姬君淩曾有往來,打算破罐子破摔麽?
姬忽握住她的手,垂目端詳她神情,鳳眸中掠過思量:“雲兒,我殺了自己的父親,你就不怕我麽?”
洛雲姝看了他一眼:“按理是該怕的,但我是大長公主的人,當初大長公主的死多少和老太爺脫不開幹系。我無法譴責你。”
姬忽沒放開她的手,又問:“那我今日反殺了子禦,你怕麽?”
洛雲姝目光随着燭火顫動,總算有了波動。
姬忽手一緊,目光也收緊。
她眼中露出些許猶豫:“不怕是假的。姬忽,你如實告訴我,你會這樣對我和阿九麽?”
這般質疑反倒讓姬忽安心。
她一向不喜歡僞裝,倘若和他說她不怕,甚至說愛他,他反而會懷疑,他松開她的手,溫和道:“不會。只要你和阿九不背叛我。”
想了想,他的目光更為溫和:“不,即便你們背叛我,我也舍不得殺你們。只會把你們鎖在身邊。”
洛雲姝輕哼了一聲:“我們現在也沒有背叛你,你還不是把我們困在山莊派人監視着?騙子。”
她不悅地白了他一眼。
姬忽不氣反笑,心中陰霾一掃而光,他輕觸她的面頰,目光溫潤似被雨洗去血跡的竹葉:“以後不會了,以後你想去什麽地方都可以。”
洛雲姝嗤了聲:“那你以後會變得越來越壞麽?我喜歡從前君子的你。不想看你違背自己的本心。”
姬忽驀地一怔。
在他走上複仇奪權之路後,身邊心腹說一心追随他,被他殺害的人憎惡他,其餘的人則遠離他。
只有她。
她想讓他變回從前,她還認為他可以變回從前的君子。
姬忽目光微動。
他虛虛地抱住洛雲姝,輕嗅她發間的清香:“好,我答應你。”
長子是他最後的忌憚。
只要可能知曉當初阿九中毒真相的人死去,就再不會有人能告訴她真相。只要消除這些威脅,他會收手,會盡力變回從前的他。
只要她喜歡。
任他擁了一會,洛雲姝推開了他,嫌棄地皺鼻:“好腥。”
洛雲姝親手給姬忽解下外袍,嫌棄地推他去後方沐浴。
內間的門忽地被人推開了。
姬忽猝然看過去。
是阿九。
他放下戒備,看向睡眼惺忪的幼子:“阿九怎會在這裏?”
阿九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解地看着洛雲姝:“阿娘,我怎麽會在這裏。”确切來說,是怎麽會被阿娘藏到密室裏,但他沒說。
阿娘把他抱進密室,似乎還給他用了昏睡的藥——但阿娘還不知道,他幾日前偷偷學會了用毒辨毒,早早察覺到了,因而沒有喝下。
洛雲姝維持着冷靜,道:“你玩累睡着了,既然醒了,就跟濯雲姑姑回你自己的屋子裏睡吧。”
阿九沒多問,他總是無條件相信阿娘的,阿娘是唯一不會傷害她的人,他跑出來只是因為透過孔洞看到了爹爹身上的血,想起陳大。
他怕爹像對陳大那樣對阿娘。
目光掃到爹爹身上的血,阿九抖了抖,小臉上露出慌亂。
姬忽微怔,斂神道:“阿九別怕,爹爹只是受傷了。”
洛雲姝将父子二人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裏,忙道:“阿九,阿娘這就催爹爹去沐浴,你回你房裏吧。”
說完推姬忽去了後方的溫泉小院,阿九卻回去。
他死死看着桌上姬忽的茶水,清澈茶水在他的注視下逐漸變成猩紅的血色,很像爹身上的血。
某些記憶突然席卷而來。
阿九掀開了杯蓋。
片刻後,他喚來外頭候着的濯雲:“把爹爹的茶端進去吧。”
-
溫泉小院。
洛雲姝給姬忽褪去外袍,姬忽看着氤氲霧氣下她姣好的面容,想到長子落在溫泉池裏的玉佩。
他說起今日的事:“我已派人去尋子禦下落,若能尋到,我會念在父子之情留下他性命。”
正說着,濯雲端來茶水:“九公子見茶還溫着,讓婢子送過來。”
姬忽笑了下:“難得他有心,和他的長兄到底不同。”
今日的戒備猶在,他本不想飲下這杯茶。想到長子,這份與戒備相伴的內疚從長子身上轉嫁到幼子這裏,他端起幼子的茶飲了一口。
茶入了腹,姬忽清醒幾分,回想起片刻前發生的事。
如今看來,的确是子禦做局。
他同洛雲姝分析:“若太子今日出事,姬家必會受牽連。因而我勢必會以護住太子安危為先,先與子禦護送太子殿下離開。如此一來,子禦只要事先派人在周遭埋伏,解決掉我的護衛,便可弑父。事後旁人皆會認為我是為救太子而死,他不僅能除掉我,還能以我的長子之名得到我的部下扶持,順利地接管姬家。”
姬忽冷笑了下。
“我本以為子禦就算有野心想取代我,也只會選擇用更迂回的方式,一步步削去我的權勢。否則我若突然死去,我的部下定會起疑。沒想到他設了這樣一個局,倒是劍走偏鋒。”
如此果斷的一個孩子。
假如他不曾因父親的教養與他為敵,他将是他的驕傲。
遺憾之餘,姬忽仍有一處想不通,長子被他推下懸崖許是因為不知道他這個父親有多忌憚他。但既然準備了殺他,又為何不多作防備,在周圍布下更多人手?
似乎有哪一處漏掉了。
洛雲姝把姬忽的外袍放在一邊,打斷了姬忽的思忖。
她幽幽問道:“你回來時,身側除了昏迷的太子,可還有旁人?除去你自己的那幾個人,外人可都知道你和太子安然歸來了?”
姬忽淡道:“不曾。”
說罷他倏然擡眸,想起那處遺忘的漏洞是什麽了!
回來後,他只見過屈指可數的幾人,周武、他埋伏下的幾名護衛、無九,還有洛雲姝和阿九。
只要在更多人知曉他無恙前,把這些人滅了口,長子照樣可以僞造出他為了救太子而“死去”的假象!
他又想起一處遺漏。
當時四下昏暗,他只是憑借長子的背影和沙啞的嗓音判斷那是長子,中途車簾禁閉的那段時間裏,長子完全可以找一個替身!
但假若是如此,長子為何要放他回到山莊?直接在附近安排人手狙殺他是最好的選擇。除非他是想順道給別人看到他這個父親的狠辣,而這個人,不是阿九,就是前妻!
姬忽倏然再次戒備。
“雲兒。”
他不動聲色地握住洛雲姝的手,被洛雲姝推向水裏。
身子觸碰到水的那一刻,姬忽身上忽然漫開劇痛,與此同時,一把飛刃飛出來,射中了他手臂。
姬君淩矯健的玄色身影如雷雨中的燕,從牆後躍下。
一并來的還有他的護衛杜羽。
姬忽的猜忌成了真。
他目光沉下,看向立在池中的洛雲姝,顧不得質問她,出手和姬君淩與杜羽搏鬥起來。
但姬忽中了毒,杜羽一個人就輕易制住了他,少年看向這位家主犀利的眸光時,還呆了一下:“郎、郎主,對不住、對不住,不是小的要殺你,是長公子——不、也不對,是您先對長公子下死手的!長公子這是師什麽名來着,總歸還是占理的……”
少年實在畏懼這位不怒自威的家主,明知他中了毒無法動彈,還是把姬忽捆了個結實才松了口氣:“少主!捆好了,接下來如何?”
杜羽目光一轉,少主走了過來,卻不是朝着他和家主而來。
他朝着池中渾身濕透的年輕繼母伸出手:“上來麽?”
語氣很熟稔,仿佛兩人不是繼子和繼母,而是一對夫妻。
杜羽小心觑向被捆的郎主。
在姬君淩出聲的一剎,姬忽猛地掙了掙,不敢置信地看着洛雲姝,啞聲道:“雲兒,你……你是我的妻子,你幫着這個孽障……殺我?”
他看着她,面上流露出一種仿佛被抛棄的失望。
洛雲姝揉了揉被攥痛的手,沒看姬忽。不是不敢看,而是因為不想看到姬忽面目全非的模樣。
她不是什麽戀舊的人,只是不喜歡看他扭曲的模樣。
本來就只剩張溫潤好看臉能支撐她這段時日的虛與委蛇,神情再扭曲就連面容都讓她心生嫌棄。
她的冷漠讓姬忽的心沉了底。
前妻鬓邊微濕,半垂着眸子,額間的朱砂痣有着神性的悲憫,猶如被風雨淋濕的玉觀音。
可這樽觀音不再寬饒他,也不會再寬慰他,在姬忽開口之前,她先說了話,語氣較之平日的懶散多了幾分冷意:“你一定想說,你當初是不得已,且阿九有淨邪珠避毒。但換作是我,哪怕阿九僅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有不測,我也舍不得。”
她提到幼子的事,姬忽的憤怒短暫被壓下,啞聲道:“是我對不住孩子,但是雲兒……”
突然的水聲打斷了他的話,姬君淩——流着他一半血的長子,徑直下了溫泉池,将他的繼母抱起來,低聲道:“天涼,別泡太久。”
姬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前妻渾身濕透,被長子抱出了溫泉池。
二人一個花信之年,一個剛及冠,浸濕的衣衫貼着身體,勾勒出年輕而富有誘惑的輪廓。
他看向長子的目光如寒劍:“逆子!你弑父奪權、染指繼母!”
姬君淩不以為然,回頭瞥了父親一眼:“父親,其實我今日給過您機會,但您沒要。您為了鞏固地位已利用了太多人,我們不希望有朝一日被您權衡掉,只能如此。”
姬忽聽着兒子清越的嗓音,他是故意在練兵時營造出嗓音沙啞的假象以迷惑自己。沒有立即殺他,是在試探他會不會對他下死手。
不,這只是冠冕堂皇的說辭,他是為了給洛雲姝看。
姬忽勾出譏諷的笑:“好……好、好!知父莫若子,你當真了解我,知道我素來忌憚你!但同樣,知子莫若父,雲兒或許被你蒙蔽了,但為父卻知道,你其實最像我!戒備、冷情、野心勃勃,我有的你也都有!”
姬君淩手稍收緊。
他頭也不回,聲線如春夜清寒的風:“兒子的确冷情、戒心重、亦有野心,可我自負且清高,若非您殺我在先,我本不屑于用陰損之法奪權,更不會無緣無故對九弟不利。
“我并不像您。”
說出這句話時,他看了看懷裏的洛雲姝,父親和他對峙,她竟置身事外地走神,當真沒有心。
洛雲姝在回想今日的事。
姬君淩答應過她會留姬忽一命,這點她完全不用擔心——她這些時日多少摸清了姬忽的勢力分布,和其中的關鍵之人,沒有她提供的信息,姬君淩即便殺了姬忽,也要再費一番功夫。且留下姬忽,她再幫着與那些人周旋,姬君淩的嫌疑會少一點,還能得到姬忽舊部的支持。
這就是她的價值,也是她暫且不擔心姬君淩過河拆橋的籌碼。
她本以為姬忽雖忌憚,但不會當場對長子趕盡殺絕,可他竟狠心到直接把姬君淩推下懸崖!
她一個外人聽了都後怕。
姬君淩再理智也難免失望,怕他氣不過直接殺了姬忽,洛雲姝牽了牽他的袖擺,低聲道:“長公子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親昵的動作落入姬忽眼裏。
她揪着姬君淩衣袖的手亦在揪着他的心,姬忽心口劇痛:“你……你們背着我有了茍且?”
洛雲姝不想再理會他。
但他口中的“茍且”卻在她心裏劃過漣漪,對于一個要面子的人而言,“茍且”這個字眼怪羞恥。
這個浴池,還是上次她情蠱發作後和姬君淩親昵纏綿的浴池。
當時姬君淩将她按在石頭上,就快要做到最後一步。
而現在,姬忽被姬君淩的護衛按在溪石上,正是他的前妻和他的長子曾經在其上纏綿過的那一塊。
好別扭的感覺。
在厭惡的人面前,洛雲姝格外要風度,她不想被姬忽看輕,嗤諷她不甘寂寞,明明身上有着前夫的情蠱,卻連前夫的長子都敢染指。
她掙紮着要從姬君淩懷裏出來,手卻被他握住了,他看着她被攥紅的腕子,低聲問:“是他弄痛你了?”
洛雲姝氣息一窒。
小畜生怎麽還火上澆油?!
她想嚴詞糾正他,姬君淩垂下鳳眸暗示地看她一眼。
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怪有默契,洛雲姝當即明白他在想什麽。
他對姬忽有怨氣,看出姬忽極度在乎他們的“私情”,要故意當着姬忽對他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幼稚。
她乜了姬君淩一眼,青年不顧她嗤諷的眼神,徑直抱着她往裏走:“你體弱不宜吹風,先進去說。”
姬忽看着二人離去的身影,腦中驀地浮現他的長子和他心愛的女人在溫泉池中縱情交'歡的畫面。
他一直視情慾為肮髒之事,不舍得玷污對她的情意,更不舍得玷污她,可他的長子,卻在他看不到的地讓她染上了情慾。
甚至她可能是因為從他這裏得不到滿足才會與他的長子茍且。
想到那些畫面,姬忽心口突地絞痛,噴出一股鮮血!
少年杜羽頓時慌了:“長、長公子!郎主給您氣得吐血了!”
吐血了?
洛雲姝訝異回頭。
他了解姬忽,他心志堅定,體格亦健壯,不會氣一氣便吐血。
只能因為她在她發間抹的毒。
但她因顧及姬忽身上有情蠱,他若死了她也會受波及,因而用的只是會使人筋骨乏力、失去知覺的毒,根本不會讓姬忽吐血。
是哪一處出了岔子?
擔心姬忽中了別的毒,洛雲姝忙回過頭要去看看他。
姬君淩收緊臂彎,輕輕地掰正她的下颌:“別再看他了。”
他把她抱入內室的榻上。
洛雲姝撐起身子想出去看看姬忽,姬君淩按住她,目光深深:“我帶了郎中,不會讓他死。”
而後挑釁似地捏住她衣帶,輕輕一挑,緞帶散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