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蕭蕭風瑟
第9章 蕭蕭風瑟
市人民醫院。
醫院走廊靜默幽深,慘白的燈光映射在牆壁,更顯得蕭肅冷清,成排的長椅零散的坐着幾個夜間陪護,護土站偶爾傳來低低竊語,伴着最後一波探視人走盡,莊星辰急匆匆下了電梯,他環顧周遭,然後朝着走廊東側走去。
特意壓輕的腳步停在507病房,莊星辰輕輕推開門,屋裏并排放着兩張病床,靠近窗口的病床微微隆起,秦蕭安靜地躺着,莊星辰走到床邊,抽出旁邊的椅子坐下。
秦蕭是莊星辰的病人,他長期與抑郁症抗争,并且患有嚴重的心理創傷。這是他第二次傷害自已,送到醫院時已經嚴重失血昏迷,醫生在他手機的緊急聯系人裏找到了莊星辰。
看着面無血色的秦蕭,莊星辰有些心疼,他是秦蕭的心理醫生,按照規矩他不能與患者産生過多的情感,但他還是同情他。十五歲喪父,艱難的寄人籬下生活,使他過早的踏入社會,面對形形色色的面孔。莊星辰想起第一次見到秦蕭時的情景,高大的身影立在診所門口,他擡頭看向莊星辰,咧嘴一笑,燦爛的笑容很好地掩飾掉內心的焦慮。慢慢接觸下來,他發現秦蕭比同齡人成熟許多,是個很樂觀的人。
莊星辰微微俯身将床頭燈調暗,秦蕭左手腕上的紗布微微透着紅色,好像蒼茫的雪地上落着幾朵梅花,但此時卻毫無美感,因為那裏是通往地獄的閘門。
莊星辰輕輕握住秦蕭的手,清白的手背上埋着留置針,冰涼的藥液将他的手侵蝕得更加冰冷,他有些自責,作為一個醫生,他沒能更好的幫助對方脫離病魇,作為朋友,他更是心疼和自責,沒能及時發現對方的情緒異常。
“星辰……”不知何時,秦蕭醒了過來。他輕眨着眼皮,說話聲音也無往日的清亮有力,“你……怎麽來了?”
“我還沒死……”秦蕭環顧四周,随即慘然一笑。
“為什麽?”莊星辰有些生氣,他诘問道:“為什麽又這樣?”
秦蕭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閉上眼睛,幾滴淚水從眼角滑落,在雪白的枕面上洇濕了一小片,莊星辰抽出紙巾幫他擦幹。
将将收回的手驀地被握住,秦蕭瞪着水汽氤氲的眼睛,無助而脆弱,“我沒有好,我一直都沒有好,心理治療對我毫無用處。”說完他起身抱住了莊星辰,帶動監測儀器和藥液瓶嘩啦作響。
“星辰,他一直都在,他一直都在!”秦蕭哭喊着。
“秦蕭,別怕,”莊星辰輕拍着對方的後背,他知道秦蕭說的是誰,柔聲安慰道:“別怕,他已經死了,他不會再傷害你了,相信我,那些都是你的幻覺。”
秦蕭的哭聲漸重,抱得莊星辰更緊,他瘋狂的搖着頭,聲音凄厲又沙啞,幾秒後,他猛地推開莊星辰,然後搬過他的肩膀,驚恐的眼睛掃過病房各個角落,視線最後停在門口,他飛快地躲到莊星辰身後,顫聲道:“不是幻覺!他就站在那看我!他在看我……啊!”說着他抱緊了腦袋,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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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星辰被他弄得有些疲憊,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門口,然後長籲一口氣,“秦蕭,出來吧,我在這裏。”說着扯開被子一角,試探性地把秦蕭從裏面解救出來。
秦蕭還是抱着腦袋,嘴裏喃喃自語,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宛如受驚的小動物。莊星辰重新把人攬進懷裏,緊緊抱着這個脆弱的身軀,語氣就像哄孩子,“秦蕭,看着我,我在這裏,我會幫你,你已經長大了,他再也不能欺負你了。”
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人停止了顫抖,呼吸漸漸趨于平靜。秦蕭從莊星辰的懷裏直起身,臉色煞白,他居高臨下地望着莊星辰,眼睛慢慢浮起一絲柔情,嘴唇嗡動幾下,他輕輕道:“星辰,別走,我怕。”
“秦蕭……”莊星辰剛要張口就被秦蕭冰涼的嘴唇堵住,事出突然,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随即掙紮起來,但礙于對方身高力大,卻是徒勞。
秦蕭緊閉眼睛,吻的投入,甚至很用力,唇齒磋磨的聲音在兩人耳邊萦繞,莊星辰始終沒放棄掙紮,最後還是秦蕭主動松開了他。
“星辰,我真的喜歡你,”秦蕭特意克制着呼吸,臉上因為害羞而泛着紅暈,他微微低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他開始道歉,“對不起,我剛剛不該……”
莊星辰微微氣喘,臉也憋得通紅,他其實很生氣,這不是秦蕭第一次表白,卻不想這次……他看着對方又煞白的臉色,責備的話卡在了喉間,他整理好被對方弄皺的襯衫,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改天再來看你。”
“明天吧?”秦蕭見莊星辰的臉色緩和下來,他堆起讨好的笑臉,探身拉起對方的手,祈求道:“明天來吧,我想……我害怕。”
病房的門開了又關,走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秦蕭靠着床頭,他眼角微微壓緊,若有所思,良久,他擡起受傷的手腕,緩緩揚起了嘴角。
……
原昕又跟陳景海聊了一些細節,兩人似乎很談得來,陳景海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的支隊長跟當年的自已有點像,但原昕比他更嚣張,無論是說起邊境的聯合圍剿,還是孤身勇闖販|毒窩點,陳景海打心眼佩服這個人。
“嗯?”陳景海是個老煙槍,當再次拿起桌上的煙盒時,他詫異地望向原昕,問道:“你不抽煙?”
“不抽。”原昕回道。
“那就怪了,”陳景海抽出最後一根煙,将紙盒在掌心團成一團,揚手投進牆角的垃圾桶,調笑道:“那你揣它幹嘛,聞味兒啊。”
原昕食指摩挲着打火機,話裏隐約帶着些許傷感,“我不知道,可能我……以前抽吧。”
聞言,陳景海一挑眉毛,覺得這人似乎有些故事,他試探性問道:“可能?”
“我不記得了。”
原昕擡起頭,戚然一笑,他也覺得無奈,自從五年前的車禍醒來後,他習慣性的點上一根煙,卻莫名的頓住,一個聲音在腦海隐約浮現,他環顧四周,似乎是顧忌着某個人,然後将煙重新放回煙盒。他還特地問過周圍的人,自已的确抽煙,只是每當他按亮打火機,大腦就會發出停止的指令,自此以後,他都是帶着不抽。
“哦,”陳景海哈哈一笑,緩和道:“吸煙有害健康,不抽更好。”
原昕點點頭,随即問道:“當年……”他看着陳景海的臉,忖度着措辭,“接警官的犧牲跟那起案件有關嗎?”
“嗯?”陳景海一怔,他緩了兩秒,像是才聽清原昕的問題,他微微皺眉,回憶道:“春陽是被人捅傷腹部失血而死的,事後組裏的同事反應他說出去一趟,但沒說去見誰,去哪。春陽當過卧底,調查來調查去沒有其他線索,後來猜測可能是毒|販報複。”
說完,陳景海陡地直起身,精銳的眼睛審視着原昕,兩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某種隐隐湧動的東西。
“你什麽意思?”陳景海問。
“您說當年您收到消息說接警官去了祥和路,他之前跟您說過最近有人盯着他或者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嗎,我在想……”原昕心裏不斷琢磨着,覺得接春陽的死似乎沒表面上看到的簡單,也許……他是去跟蹤什麽人,或者找人,這其中肯定隐藏着更多內情。
陳景海狐疑地打量原昕片刻,随即眉毛漸漸舒展,他開始覺得有點不對,“沒有,他有什麽事都會跟我講,除非……”
“除非他是被人臨時叫走的。”原昕搶先一句。
毒|販會特地約他嗎?那還會是誰?是誰一定要接春陽非死不可?接春陽手裏到底還有多少線索?若隐若現的靈感終于沖破那層薄紗,猜測露出了真顏。
原昕抓起手機,就在這時,電話正好響起,他飛快地按下接聽,“韓棟,你說。”
“原副,監控有發現。”
“我馬上回去,”原昕無聲地跟陳景海告別,然後往外走,他邊走邊吩咐,“讓孟媛去戶籍,下班了就打電話回來加班!幫我查個人,越詳細越好。”
牆上的時鐘指針一圈圈轉動,夜色如墨,刑偵辦公室裏煙霧缭繞,偵查員靠煙草吊着精神,平日精致如孟媛,此時也臉泛油光,眼袋下垂,她接到命令,趕緊一溜煙跑到戶籍科。
淩晨兩點,辦公室門被推開,原昕一路帶風的卷進圖偵,剛一進門就是一頓,電腦旁,莊星辰一身休閑裝立在那,頭發還未全幹,零星的水滴沿着脖頸淌下,白t的領口被洇濕一小片,看樣子他出門很急。
原昕朝莊星辰點點頭,然後走到同事身旁,他雙手撐着椅背,微微俯身,眼睛盯着寬大的電腦屏幕,“什麽情況?”
“原副你看,”圖偵的同事把隐藏的窗口點開,一段段被截取的視頻一閃而過,只見他手指在鍵盤上移動的都出了幻影,兩分鐘後,同事接着道:“這是近兩個月的視頻截圖,劉歌平時乘坐117路公交,在距離他家一百五十米左右的站點下車,可是她在下車後,都會看向馬路對面,起初我以為她要過馬路或者有人叫她,後來發現,她每天下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對面。”說着同事又點開幾張截圖——
馬路對面,半環形型休閑廣場周圍伫立着幾排寫字樓和一家購物中心,遠遠看去并無特別。她在看什麽?還是說這只是她的一個下意識動作?
“就是下意識行為,”莊星辰看着截圖裏那一排寫字樓下的商服,一家中餐館和火鍋店,其他都是快餐店,還有那家門庭若市的購物中心,幾秒後,他雙手環胸,娓娓道來:“綜合其他視頻可以看出,劉歌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比如這個,”說着他指着幾段視頻,續道:“你看她走路從不東張西望,拐出大門後直奔便利店或者花店。”
“所以呢?”原昕一擡手,示意他繼續。
“一個人總是望着某處或者某個事物和人,那麽他|她一定抱着某種情感,例如:羨慕,嫉妒,想念,憎惡,大家知道,女生每每路過婚紗店或者服裝店都會不由自主地往裏看,因為裏面有她們喜歡的東西。同樣,劉歌總是望向那裏,看似無意識,實際上是受到一些認知的影響,‘那裏的人或物’就是一個思維點,我覺得可以排查看看,也許會有意外收獲。”
莊星辰說完,原昕始終沒說話,身旁的韓棟一臉懷疑,他嘀咕着,“說得這麽玄,不知道靠不靠譜。”
連續幾天沒日沒夜的加班始終未果,此時一條“水中月鏡中花”的線索出現在衆人面前,大家都抱着懷疑的态度,尤其像一些老偵查員,他們都不太相信那些虛無缥缈的心理畫像,因此一時間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原昕拍拍韓棟的肩膀,“明早帶着一組去挨家挨戶排查,好歹有了抓手,現在除了值班的其他人趕緊回家休息,明天繼續!”
見人走的差不多了,莊星辰招呼道:“我先走了。”
“不準走。”原昕半個屁股靠在辦公桌,手裏拿着幾張紙,低頭琢磨。
莊星辰回身望向原昕,熬夜加班後的下巴冒出一層青色的胡茬,他盯着對方深刻的側臉輪廓,燈影從頭頂落下,此時顯得他湛默而沉穩。
不知過了多久,原昕直起身,随手把那幾頁紙夾在腋下,擡頭對上莊星辰幽深的目光,倏而一愣,他唯恐自已看錯了——莊星辰的目光裹夾着某種不容忽視的分量,是溫情又似落寞。
他在想什麽?
原昕微微皺眉,心中若隐若現的異樣感愈發強烈,他輕輕走過去,居高臨下地審視着莊星辰,腦海裏又閃過那些零星畫面,他再次問道:“我們以前真的沒見過嗎?”
舊事隔多年,塵埃暫定。莊星辰被那些過往攫住,呼吸憋在肺腑間,垂在兩側的手都有點發抖。他該說什麽,說我們見過,認識,或者有過一段慘烈的愛戀?不能,這些他都不能說。
原昕腦子裏轟的一下,他險些站不穩腳跟,緊接着就聽莊星辰清冷的聲線在靜默的辦公室響起。
“原副隊長不用耿耿于懷,你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心理學上被稱為‘啓示反應’,它是一種記憶和情感交織在一起的體驗,也就是說你不自覺地把我的某些特征與你過去的經歷和記憶聯系起來,然後大腦自動激活與這些特征相關聯的記憶和情感,從而産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莊星辰說的坦然,“我們真的只認識幾天而已。”
原昕瞳孔一縮,像是在思考,眼前這個心理專家說話一套一套的,以他此時幹癟的腦細胞實在難以理解,他手指掐着眉心,語調輕飄飄的,“很晚了,莊顧問先回去吧。”|
莊星辰的目光在原昕臉上一掃而過,然後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