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十年前
第8章 二十年前
那年的春天似乎來的特別晚,倒春寒格外猖狂。街道盡頭,遼海市南城區公安局門口,幾輛閃爍紅藍警燈的車拉響警笛沖上主幹道,呼嘯着駛向城郊。
死者被發現在南城區的城郊一處破舊平房待拆遷區,那裏的住戶早已搬走。清早,是一個拾荒者發現屍體遂報了案。轄區派出所早已經将現場封鎖起來,陳景海跨下車,朝着中心現場走去。
坑坑窪窪的柏油路蜿蜒向前,大家都仔細着腳下,生怕一個不小心被路上的碎石和垃圾絆倒。陳景海微眯眼迎着刺骨的春風,他将身上的軍大衣攏了攏,低頭往前走,剛走兩步,身後傳來“哎呦”一聲。
陳景海聞聲趕緊駐足回身,将身後被絆倒的人扶了起來,他眉頭緊皺,說話的語氣很冷硬,“看着點,多大人了,”說着他蹲下|身,雙手在那人的膝蓋上劃拉兩把,“沒事兒吧?”
那人微微一笑,有些腼腆的拉着陳景海的胳膊把人帶起來,他聲音低低的,像是怕別人聽了去,“沒關系,不疼。”
陳景海像是不放心,眼睛一直盯着對方,見對方朝他搖搖頭,示意自已真的沒事,他才放下心。他把那人拉到身邊,然後朝着其他同事喊道:“頭前走着,我墊後。”
到了現場,衆人皆是一驚,只見一個長發女人趴在地上,鮮血将頭發打濕,此時都凝固成麻繩狀,她頭歪向右側,雙目圓睜,不甘心地望向前方,右手伸出,整個手掌血乎乎一片。
陳景海撸了一把頭發,從齒縫擠出一句憤怒的髒話,他問法醫:“死因是什麽?”
“死者的後腦遭到擊打,顱骨粉碎性骨折,腦損傷致死,初步推測作案工具為鐵質鈍器,應該是鐵錘一類,你看,死者後腦遭到多次擊打,整個後腦都塌陷了下去,這是我見過為數不多的現場,太殘忍了。”法醫連連搖頭,似乎是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陳景海蹲在屍體旁,戴着乳膠手套的手在屍體身上摸索半晌,他問:“她的手怎麽回事?”
“是死後被砸碎的,”法醫邊說着,邊将粉碎的手掌裝進物證袋裏,他嘴裏罵道:“媽的,真不是人!”
那個年代信息尚不發達,一個命案足以成為一場精彩的飯後談資。現場周圍聚集了一大圈圍觀的群衆,他們踮着腳,滿臉好奇地巴望着現場,間或還議論紛紛。
陳景海看見接春陽朝着群衆走去,聲音不大的喊着:“大家都散了吧,警察辦案,都散了吧!”
“呦,死人了,是誰啊?”
“誰知道呢?看那身打扮就不像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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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怪眼生,怕不是我這的人呢。”
其中一個大媽從人群裏擠了過來,一把攥住接春陽的手,一臉的邀功,道:“警察同志,我認識這人。”
“你……”接春陽剛要搭話,就被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陳景海接過話頭,他指着那位富态的大媽,道:“松開他,您過來說話。”
據大媽說死者她見過兩面,剛搬來沒多久,好像在糖廠工作,陳景海立刻派人去鎖定屍源。
晚上十點,整個重案組燈火通明。死者名叫司桐,二十二歲,外地人口,在南城區的佳美糖果廠工作。雖然屍源确定,但現場太過幹淨,沒有提取到腳印和有效的生物檢材。經過對司桐周圍人的走訪,沒有鎖定可疑目标,就這樣案子停滞不前,兩個月後,兇手再度犯案。
第二名死者白梅,南城區繁星電影院晚班檢票員,二十一歲,她被發現在離電影院不遠的一個僻靜胡同。
局長辦公室。
“我不想聽什麽沒線索!現在影響很壞,都已經驚動了市局,我要你趕快破案!”南城區公安局長大為震怒,他把桌上的書甩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扒門偷聽的衆人皆是渾身顫抖。
陳景海站在辦公桌前,低着頭,雙手握拳垂在身側,他先是沒說話,在公安局長一陣“暴風雨”後,他才緩緩擡起頭,“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會抓到他。”
陳景海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接春陽趕緊一瘸一拐地迎上前,險些又摔了,陳景海眼疾手快的一把撈住對方的腰,他扶着接春陽回了組長辦公室。接春陽坐在組長的椅子上,陳景海蹲在他的腳邊,幫他把褲管往上一撸,看着紅腫的膝蓋,他急忙從抽屜裏拿出藥酒,倒出幾滴在手心預熱推開,幫對方揉着膝蓋,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接春陽都明白,他心疼地摸着陳景海的頭發,知道眼前的人承受着怎樣的壓力。陳景海将尚帶藥油的手掌在自已的褲子上抹了抹,再幫對方整理好褲子,這才擡頭望向接春陽,他滿目柔情,溫聲道:“本來膝蓋就不好,上次在現場絆了一跤,舊傷又複發了吧。”
“沒關系,”接春陽微笑着把陳景海攬進懷裏,手心摩挲着對方的後背,仿佛這樣就能傳遞更多的力量與安慰,“我知道這次的案子很棘手,我們遇到‘對手’了。”
接下來幾天,陳景海和接春陽走訪了所有認識白梅的人,看着名單上的人名一個個被劃掉,眼看着又要走上死胡同。
走訪回去的路上,陳景海很煩躁,他不說話。接春陽看着筆記本上最後剩餘的一人,他也有些氣餒。
“有人在家嗎?”陳景海敲了敲門,半晌也沒見裏面有動靜,他又敲了兩下,幾秒後,聽見門裏傳來拖鞋與地面的摩擦聲。
“劉剛是嗎?”接春陽問開門的人。
“是,”開門的人有些詫異,“我是。”
兩間平房,屋子很簡陋,衛生條件堪憂。劉剛看上去三十歲左右,身材消瘦,劉海油乎乎的搭在額前,褲裆上一片不明污漬,看人的眼神飄忽而猥瑣。
“認識這個人嗎?”陳景海拿出一張照片甩到劉剛面前。
劉剛指甲裏帶着黑黑的污垢,他伸手壓着照片的一角緩緩移向自已這邊,掃了一眼,然後上下打量着陳景海和接春陽,怯弱的搖搖頭,“不認識。”
陳景海一看這人就是慣犯,他挑眉看着劉剛,敲打道:“好好想想,有人說兩天前,見你在她家門口鬼鬼祟祟的扒窗戶呢。”
劉剛頓時氣急,他跳起來,磕磕巴巴的辯解,“誰,誰看見了?是誰,是誰冤枉我,警察同志,請,請你相信我,我沒,鬼鬼祟祟!”
面對這種滾刀肉,陳景海有的是手段,他突然爆呵一聲:“快點說,到底認不認識她?!”
“……我真不認識她。”
後來經過調查,劉剛只是一個小偷小摸的毛賊,不過同時,他也道出了一個關鍵線索,那就是在白梅死的當晚,劉剛買酒回家,他看見白梅遙遙的走在前面,他剛想招呼,就見不知從哪竄出來一個男人,跟在白梅身後,他以為兩人認識,然後兩人就消失不見了。
“據劉剛說那個男人大概一米七上下,體型偏瘦,由于天太黑再加上背對着他,劉剛并沒看見男人的臉。”
重案組裏煙霧缭繞,每個人眼睛都熬得通紅,他們一邊扒拉着盒飯,一邊看着牆上的黑板讨論着案件線索。嫌疑人一一排除,線索不斷增加又剔除,黑板上的貼紙一層蓋過一層,時間飛快,最後牆上一共貼着五名死者的照片,一貼就是二十年,直到那一天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陳景海的一生。х
陳景海剛從局長的辦公室出來,腰間的bP機就響了起來,他一腦門官司,懷裏抱着厚厚一摞卷宗,胸間揣着一顆煩躁的心,這時,同事跑過來告訴他市局臨時通知有行動,他趕緊把卷宗塞給同事,臨走時他發現接春陽沒在工位。
市局的行動結束已經晚上七點,陳景海去保存櫃把bP機拿出來,打開信息,這時市局的同事跑過來告訴他一個殘酷的消息。
“啪嗒”bP掉在地上,陳景海沒顧上換下戰術服,拔腿就往外跑,只留下殘破的顯示屏幕上的幾個字:我去祥和路,你馬上過來。
陳景海把桑塔納開的飛快,現場早已圍了一圈人,他發瘋似的跑過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手腳并用的爬過去,一把拉開裹屍袋的拉鏈,早上那張盈盈笑臉此時變得冰涼慘白。他難以置信地搖着頭,随即像是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神經質般的喃喃自語:“開玩笑,你在開玩笑……”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放在接春陽的鼻間,毫無生氣,他死了。
現場回蕩着陳景海的哭聲,同事試圖拉起他,卻是徒勞。不知過了多久,法醫輕輕走過去,連哄帶勸,最後引着陳景海的手重新拉上了拉鏈。
陳景海目光空洞,整個人狼狽的好像受傷的雄獅,他緩緩擡起頭,一一掃過看熱鬧的衆人,像是在尋找什麽,良久,他又垂下頭。
陳景海頹然起身,朝着路邊走去。他弓着背,再無往日的挺拔與精悍,整個人平白老了好幾歲。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喧嚷人群中,一道消瘦的身影悄然離開。
人活着的動力是什麽?是豐厚的財富還是顯赫的地位?人活着的意義又是什麽?是家人的翹首以盼還是崇高的獻身社會?
陳景海只知道,他活着的意義就是接春陽,他的愛人。他們一起公安大學畢業,一起工作,在各種疑難雜案中抽絲剝繭揭開真相。此時,他有些後悔,如果那天自已及時看了bP機,他得到支援,也就不會死。
陳景海覺得自已是個失敗者,案子未破,挫敗感将他磋磨得銳氣全無,愛人的逝世更是讓他頹然不振。他腦子裏想象了成千上萬遍,他到底該怎麽走下去。終于,在一個早上,他推開局長辦公室的門,再出來時,他成了來來往往行人中的一個。
轉眼二十年,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蹉跎成了滿臉褶皺的保安。城市的發展很快,遼海市早已成了幾千多萬人口的大都市,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城市舊時的灰頭土臉轉瞬換新顏,鱗次栉比的摩天大樓高高聳立,中央商圈繁花似錦,巨型廣告牌與璀璨霓虹彼此交相輝映,整座城市宛如不夜城,而在其間無聲流淌的是歲月。
陳景海的眼角泛着水光,他收回視線,眨眨眼睛,仿佛剛剛做了一場冗長悲戚的噩夢,良久,他才長舒一口氣,像是徹底清醒過來,“我是個逃兵,但這次別再讓他跑了。”
原昕重新抽出一根煙遞過去,幫他點燃,陳景海窩在皮椅裏無聲地吸着。
莊星辰覺得有幾個疑點,他将自已搜集整理的信息整合,待陳景海吸過煙後,他問道:“陳叔叔,當年您就真的沒有特別懷疑的人嗎?”
陳景海将煙頭撚滅,回憶半晌,道:“當然有。”
“誰?”莊星辰微微激動。
“劉剛。”陳景海道:“當年的确沒有确确的證據,但是,我在春陽的筆記本裏看到,他曾暗中調查過他,事實證明劉剛的确有事兒。”
“劉剛……”莊星辰低聲重複着這個人名,他思索半晌,問道:“當年在最後一起案件中,在死者的身上發現了少量的金子粉末,當時你們有進一步的調查嗎,或者有初步的懷疑對象?”
“的确,我們當時懷疑是能接觸到這類物品的人,比如金店的員工,金鋪的師傅,不過,這些人在案發時,有的不在本市,有的有證人,沒有人有作案時間。”
不對。金子粉末這麽貴重的東西,不是誰都能随便接觸到的,那些有着充分證明的人中會有人在說謊嗎?如果兇手真的在這些人中,他又是怎樣瞞天過海的?
莊星辰十指有規律地互相交叩,半晌,他緩緩道:“我們得去會會劉剛,我覺得他有所隐瞞,還有當年那些跟金子有關的人……”話沒說完,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好……”莊星辰接起電話,電話那頭說了一長串,他立刻回道:“我馬上到。”
“怎麽了?”原昕看着一臉緊張的莊星辰,他也跟着起身,“去哪,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莊星辰着急忙慌往外跑,頭也不回道:“抱歉,晚點給你電話。”說着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