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夢
030.夢
築基後不再需要睡眠與進食,只有個別修士會一直保留這兩個習慣。
郁之虞難得睡着,做了個有些奇怪的夢,夢裏他回到了小時候。
郁之虞的天生劍體承自元家,幼時常被元家接過去教導劍術。
曾經只會坐在院內屋前臺階上撐頭看靈樹落葉的郁之虞,小小的他到那時才知道,原來能有這樣一件事,比看落葉更有意思。
郁之虞在元家的日子有些平淡,沒有人一直在他耳邊灌輸“中洲郁家才是你的家”,“你是郁家少主,在其位謀其政,你得擔負起郁家的一切”,“郁家就靠你了”。
在元家的時候,郁之虞可以整日練劍什麽都不用管,不用坐在桌前等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的父親一起用膳,不用坐在書房聽族老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嗡嗡聲。
——除了飯點會被外祖母準時逮去膳廳。
郁之虞又一次因為練劍忘了時辰,被逮去膳廳的他在那第一次見到了身穿黑紅鶴氅的青昳,這人與他年歲相仿,身邊大他幾歲的表哥說這是月宴宗的少宗主,是奉母之名來元家做客的。
郁之虞第一次見到有人的皮膚能白到像在反光,他看着對方眉心一點朱砂,問表哥:“女孩?”
郁之虞很少說話,他的突然出聲讓表哥愣了一瞬,然後笑開,“雖然他很漂亮,但确實是個男孩呢。”
“哦。”郁之虞點頭,短暫的好奇心被滿足,他便專心用膳,沒看見對面那個看過來的深青色眼眸。
用完膳的郁之虞溜下席準備回去繼續練劍,卻被表哥逮個正着。
表哥說家主命他帶初來乍到的少宗主在元家轉轉,還說郁之虞同這少宗主差不多年歲,也算是個緣分,于是郁之虞就這麽被抓了壯丁。
許是同齡人的關系,青昳很快同郁之虞單方面熟悉起來,到後來即使表哥不在,青昳也總能找到郁之虞的院子來看他練劍。
青昳坐在臺階上,雙手捧着白皙又秀氣的臉,某一天突然告訴他不要讓別人看他練劍,因為元家劍術不外傳,不能被外邊的人學會。
郁之虞正坐在旁邊用布擦拭劍身,他問,也包括青昳嗎?
青昳搖頭,說自己是妖族後裔,練不了劍的。再者,他是元家座上賓,元家功法閣對他完全開放,并不存在偷學的可能。
郁之虞不記得青昳當時是什麽表情了,只記得額前亂發拂過的那抹朱砂,還有不許他人看他練劍。
青昳是個很好的玩伴,懂得多又善于解答,實在方便。
表哥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表哥不在身邊時,青昳總能為郁之虞解答他理解不了的事情。比如二姨母生了對雙胞胎但很多人都在屋外哭了,在郁之虞曾經的認知裏哭便代表了傷心,青昳告訴他不是,這是喜極而泣。
青昳給郁之虞帶了許多話本,教他每種感情都是什麽樣的。即使郁之虞體會不到,但也在懵懂之中隐約明白了一點什麽。
再後來,表哥外出歷練屍骨無存,送回來的只有他的半截斷劍,本命劍損毀至此,應是沒有生還機會了。
元家的人又哭了,他們哭着披上了缟素。顏色鮮豔的挂飾都被取下,只餘下純淨的白。
郁之虞見到了書籍上描述過的靈堂,棺材裏躺着表哥的半截本命劍。香煙袅袅,模糊人眼。
所有人都在落淚,哭了幾天連眼睛都哭紅了。外祖母病得起不來,鬓發變白的外祖父強撐着起身,在表哥的院中一坐便是一下午。
只有郁之虞眨着眼有些迷惘地問青昳,表哥不會回來了嗎?
他好像明白了話本中的含義,這次,他們都在傷心,甚至是悲痛欲絕。
可是郁之虞感覺不到。
他可以從話本,乃至身邊人的言談舉止肢體動作上分析出對方此刻的情緒,但實際上他什麽都感覺不到,元家添丁他不會覺得開心,表哥死了也不會覺得難過。
——他是怪物。
六歲的郁之虞清楚意識到他與旁人的不同,他天生沒有感情,無法理解七情六欲,無法對他人的嗔癡愛恨感同身受。
好像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在包裹他,告訴他,這世上的人被分成了兩部分,他一人,與其他人。他們中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無法觸摸的天塹。
郁家族老曾說他天生就是無情道的好苗子。或許是的,無人能勾動他的情緒,他适合這條路,他……
小小的黑紅鶴氅的青昳緊緊抱着郁之虞,打斷了同樣小小的郁之虞不斷發散的思維。
炎炎夏日,不知何時降下了大雪,兩個小孩立在靈堂外的屋檐下,眉心一點朱砂的青昳對郁之虞道,沒關系的,你只是哭不出來,我替你哭。
郁之虞感覺到脖頸有熱熱的水落下,浸濕了他的衣襟。他後知後覺地想,原來青昳哭是這個樣子。
當晚,青昳住到了郁之虞的院子,與他抵足而眠。
那時候的郁之虞尚未築基,還需要正常的睡眠,夜半醒來,他看着青昳與自己交握的手,像是松了口氣,再次閉眼睡下。
再後來,元家好像發生了什麽郁之虞不知道的事,他被元家送回了郁家,青昳也跟着他來到了郁家,兩人在月華院同吃同住形影不離,一連數年不曾更改。
郁之虞醒了過來,表哥二字在唇齒間流轉,最後落下喉間。身邊有溫熱傳來,他低頭将搭在身前的手臂挪開,靠着山壁慢慢坐起來。
原來青昳小時候也哭過,他竟忘記了。
青昳已經恢複了人身,那張臉已經褪去小時候的秀氣,眉間朱砂也被其隐去,只有過白的膚色依舊如昨。
郁之虞有些困倦,微微阖眼。
青昳睜開眼,眼瞳仍是獸類豎瞳,他躺在郁之虞的腿上,自下而上地看着,伸手尋了垂在一旁的微涼的手,牢牢握住,這是他的。
若他實力穩壓阿虞,能否将阿虞叼回窩裏藏起來?阿虞不會怪他的,對吧?
再次醒來已不知外邊什麽時辰,郁之虞欲以掌根按眉心,卻發現手被人十指相扣攥得緊緊的。低頭,青昳正睡在腿上,有些沉。
他沒有第一時間抽回手。
青昳同他熟谙十五年,彼此再熟悉不過。所以他在聽見醉後的青昳讓他不要再修無情道時才會覺得自己很不高興,青昳明明懂他,也知他雷池,卻偏偏要如此說。
郁之虞知道自己沒有感情,對十五年的朋友也下得去手,可收手那時還是會覺得松一口氣,他真的不想手刃青昳。
若他能乖乖聽話……
“阿虞。”青昳醒了,他就着十指相扣,将郁之虞的手拉至跟前,用臉去蹭郁之虞的手背。
郁之虞任他動作,只提醒道:“你的眼睛。”
“噢。”青昳應了聲,閉目一會兒,獸類豎瞳變了回來。他攀着郁之虞的手慢慢坐起,與之肩并肩坐着,靠在後者肩上。
郁之虞對妖族後裔沒什麽研究,也不明白受傷與高熱期的因果關系,他問:“傷好了嗎?”
青昳“嗯”了一聲,挽起袖子給郁之虞看,傷口再次結痂,還有一點猙獰的痕跡在,“我得回去閉關了。”他要練到實力比阿虞強上很多。
“你是不是也該回去閉關了?”不要再被其他人靠近了,直接閉關以免他人靠近吧。
郁之虞沒聽出青昳的潛臺詞,他點了下頭,提起另外的事,“我做了一個夢。”
青昳:“什麽夢?”
他笑笑,試探道:“夢裏有我嗎?”
“有。”
郁之虞道:“我夢見了元家,第一次與你見面的場景,還有表哥。”
聽見“元家”,青昳笑容少了幾分,再聽見“表哥”,更是徹底沒了笑意。他抿了抿唇,勉強勾動嘴角,并不想談這個,“……都過去的事,就別再想了。”
“我知道。”
郁之虞對元家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二姨母家的那對雙胞胎,好像再也沒見過了。元家也一直在拒絕外人踏入,連我也進不得。”
十年前,那對雙胞胎也才五歲,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團子,總愛追在他身後喊哥哥,還各拿了根樹枝說要同他一樣做個劍修。
青昳想起那對曾喚自己“青昳哥哥”的雙胞胎,微微沉默,他猶豫了一下,終是道:“……他們,八年前便失蹤了。”
“元家……也是那時候封閉的。”
這是郁之虞不曾聽過的內容,他凝着自己微微曲起的腿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原來如此。”也難怪。
他沒問那之後的事,想來也不是什麽積極的內容,不然元家也不會瞞這麽久。
兩人在山洞裏又待了會兒,直到青昳完全恢複,他們才從山洞出來,一個回月宴宗,一個回昆侖劍派。
睡過兩覺的郁之虞很是精神,一路日夜兼程,很快回到了昆侖劍派。
郁之虞在山門處遇見了問纓與紅焚二人,紅焚結丹不久正需歷練,于是答應了問纓邀約一起去任務堂接了個地級的長期任務準備下山。
他們簡短問候後交換了近況,得知郁之虞又要回去閉關,問纓紅焚二人立即揮別他匆匆走了。
昆吾峰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外封閉,郁之虞行至山腳,見到了在陣法外轉來轉去的郁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