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韓以恪從關海口中了解到,他的學生叫藍文心,藍色的藍,和韓以恪最喜歡的蝴蝶品種是同一種顏色。
關海說,他這個學生沒有天賦,家長偏偏有幻想,總覺得自己孩子天資聰穎,白費氣力,不如去求神,問問神仙有沒有另一條路走。
藍文心的天賦究竟差不差,韓以恪不了解,他只知道藍文心的确無心學琴。
每天他經過後花園,琴房對下來的那片草地,總躺卧着一兩只紙蝴蝶,扁平地趴在地上。藍文心折的紙蝴蝶輕飄飄地飛下來,韓以恪抓的蝴蝶則被輕飄飄地放走,所以韓以恪每次都白忙一趟,只好去撿飄落的紙蝴蝶。
這個紙蝴蝶仿佛成為藍文心的替身,去哪裏都要留下足跡。大廳一角擺着張小木閣,造成佛龛的形狀,關海沒有擺觀音,而是擺了七座小小的動物雕塑:獅子、毛驢、大象、袋鼠、公雞、天鵝和烏龜。分成兩排碼得整齊,當它們是神仙供奉。
韓以恪想起,他父親最渴望能像聖桑一樣作出驚世巨作,關海将聖桑的《動物狂歡節》視如拱璧,尤其是裏面最出名的樂章《天鵝》,動人心弦。關海将天鵝雕塑放在供臺正中央,每天對着七尊動物神像神神叨叨,希望神仙點化,助他作出屬于自己的動物狂歡盛宴。
七座雕塑,七位缪斯,關海在等他的天鵝。
韓以恪經常在供臺上找到一只亂入的紙蝴蝶,放在所有動物最中央,仿佛在諷刺關海,拜天鵝沒用,不如拜拜蝴蝶的主人。
韓以恪每天在關海發現前,清走供臺上的紙蝴蝶。
在關海家暫住的第十日,韓以恪的背包沒有集到新的蝴蝶标本,反而被大小不一的折紙蝴蝶塞滿。這一“集郵”游戲填滿了韓以恪的日常,但他并不覺得這是出于對藍文心的好奇,他有強迫症,本身就習慣替人收拾攤子。
這天晚上突然下暴雨,七月中旬,雨水來去随心。
臨睡覺前,韓以恪躺在漆黑的房間裏,再次感到呼吸困難,不知不覺便生出一後背冷汗,他忍不住趴在床上做以前的憋氣游戲。窗外在響雷,韓以恪聽着雷聲揪緊了枕頭,逐漸感到胸腔裏也有一顆定時炸彈,準備爆炸——
叩叩!
韓以恪抖了一下,坐起身緩了幾秒,下床開門,走廊的光瞬間洩進來,刺得眼睛不舒服。
他稍微掩了掩門。
“你是來這學琴的吧?”門外站着關海的學生。
藍文心比韓以恪小幾歲,身高只到他肩膀,此時低着頭,盯着他睡衣的紐扣說話,韓以恪只能看見他的發旋。
韓以恪沒否認也沒承認,關海與韓沛是隐婚,韓家答應關海入贅的條件,即是對外封鎖這段婚姻。韓以恪的外公韓為勤一直很不喜歡這個過門女婿,這樁婚事顯然只對關海有好處,過去窮困潦倒醉心于藝術,一日三餐都無法保障。結婚以後,在內吃着韓家的大米,衣食無憂;在外保持風度翩翩的單身天才音樂家身份,招惹不少紅顏禍水。
可惜韓沛是個罵不醒的,又是韓家獨生女,韓為勤只能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人決定離婚是他在老死前聽到的最好消息。
韓以恪光明正大地出生,卻不能堂堂正正地長大,現在他的父母離婚了,他從一粒蚌殼裏的沙粒,變成一顆孤單的種子。
站在門外的男孩繼續說:“我叫藍文心,藍天的藍,文采的文,心願的心,還差半年滿14歲。我媽媽是作家,寫了很多書,她希望我像她一樣有文采,但我不愛念書。她說她想要寶寶很久,許願很久才有我,所以——”
“有事?”韓以恪打斷他冗長的自我介紹。
“我的卧室窗戶沒關,床被打濕了,我想借宿。”
“有別的房間。”
“但是沒有收拾,”藍文心搖了搖頭,“我受不了灰塵的味道。”
韓以恪第一次遇見如此不客氣的人,他眉頭緊鎖,并不打算讓藍文心進來,雨夜來借宿,還挑三揀四,難道這個人是豌豆公主?而且韓以恪觀念保守,始終認為和人同床是很嚴肅的事情,起碼是确定結婚的關系。
天空閃過一道閃電,三秒後,轟轟隆隆地響起驚雷。
藍文心着急道:“我可以進去了嗎?我睡覺很安靜的。”
他身子向前傾,韓以恪忙往後仰,房門就順着慣性拉開了。
“謝謝。”藍文心在黑暗中感激笑道。
藍文心走到大床左側,輕輕躺下,乖乖地只占據一丁點空間,他只蓋了一角被子,沒有忘記韓以恪是房間的主人。
“謝謝,你的床很舒服。”藍文心滿意道。
韓以恪站在床邊半晌,在右側床位躺下,有很多不自在,身體幾乎挨着床沿,兩人中間隔着太平洋。
藍文心看着天花板說:“我很樂意交朋友,但沒朋友找上門。我媽媽說,因為我很特別,普通人不和我玩是情有可原。”
“你也沒朋友吧。”藍文心絲毫不覺得這句話紮心,獨來獨往的人,在母親的小說裏總是擔任天才的角色。
韓以恪根本不想回答他。
藍文心兩手交握放在腹部,躺姿非常筆直,他低聲說:“你的房間很黑。”
韓以恪當然知道。
“适合閉起眼想象。”藍文心閉起眼,兩道驚雷過去後,暴雨聲越來越大。
他說:“由于天氣不好以及你的技術原因,我們的船側翻了,我和你都掉進海裏,只能劃木筏靠岸了,又有一個浪要沖過來,小心點啊,船長。”
韓以恪側過臉看他,眼神有些迷惑。
“哎呀!”藍文心大叫一聲,“我有一只船槳被風吹走了,這個風實在太大了,雨都飄進我嘴裏!”
藍文心用喉嚨咕嘟咕嘟地制造聲響,等外面的風稍微小了點後,他安靜下來,仔細去聽現在的情況——
他雙目緊閉,眉毛扭得像兩道波浪,絮絮叨叨地說:“不用慌張,我聽到有信號聲,有人來救我們了。”
韓以恪把電子鬧鐘的讀秒聲關掉。
藍文心長出一口氣:“我好像聽錯了,沒事,雨已經小了,船長,該換你劃槳了,我手臂好酸。”
藍文心伸出右手,攤開掌心,等待韓以恪接走無形的船槳。韓以恪躺得很遠,也不願意伸手,藍文心便将手臂伸得更長一些。
一分鐘後,韓以恪擡手,掌心覆上藍文心的掌心,皮膚相觸的時候,韓以恪感受到溫熱的濕意,他迅速收回手,抹了抹手汗。
“看好風向哦,這次不要翻船了。”藍文心輕聲交代完,閉上嘴巴讓韓以恪發揮。
韓以恪不像他,在危機時刻仍可以兼顧嘴巴。韓以恪眼也不眨地望着窗外搖晃的樹枝,想象如何靠岸,什麽時候停雨,前方有沒有冰山,他們不是男女主角,也要手牽手跳海嗎?
直到後來,想象與現實重合,窗外的樹停止了搖擺。
“雨停了。”他陳述當前情況。
沒人應答。
韓以恪轉頭,看見藍文心在漂泊的船上睡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