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你要去多久?”
“兩個月,加拿大有牛仔節,我要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
“真潇灑,大小姐,你們家的生意呢?直接撒手不管跑去度假。”
“我爸既然對我不放心,就由他老人家打理咯。”
韓沛說完,将韓以恪往前一推,“總之兒子就交給你了,我趕飛機。”
韓以恪正看着洋房門口的垂花柱,稍不留神打了個趔趄,他在臺階上穩住身,看見關海比着“OK”的手勢,笑道:“玩得開心。”
“別裝好人。”韓沛擺擺手,駛着亮黃色的法拉利離開。
大門前,剩下父子倆面面相觑,關海站在高兩級臺階,從上到下掃視韓以恪過長的擋眼頭發,調侃道:“開始進修藝術嗎?”
他用懷念的口吻說:“好久沒見你了……啊!你前幾天過16歲生日了吧?禮物我會給你補上。”
“17歲。”韓以恪提醒道。
關海笑得有點尴尬,“進來,我做了蘋果派,估計這個夏天你都要在這呆着了,記得你不喜歡我做的菜,這也沒辦法了。”
韓以恪有點恍惚,和關海太久沒見,聽到他如此客氣的口吻,讓韓以恪不确定自己是否擁有過這麽“溫和”的父親,過去那個喜怒無常、掴他巴掌的男人好像從不曾存在過。
或者韓家是一個魔咒,人一旦遠離,便會獲得身心健康。
等他回過神,關海已經進屋了,客氣只是走個流程。
韓以恪沒有立即進去,他坐在廊檐下看庭院裏的綠植。
關海很有心思,将花花草草修剪得整潔美觀,引來兩三只小粉蝶,韓以恪看它們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在花叢中流連,像飄在半空的氣泡,美好得令人覺得虛幻。
真美好,他的父母離婚後,時隔一年再見面,竟然變得相敬如賓,仿佛當年鬧離婚砸爛兩臺勞斯萊斯的不是韓沛,摔破十個古董花瓶的不是關海。韓以恪能做的,唯有在父母休戰的時候收拾屋子,永遠像個掉進海裏的旱鴨子,永遠掙紮,永遠無從選擇,浪把他推向哪兒,他就去哪兒,他只能換氣。
目睹關海的秘密那天,關海打了他左臉一巴掌,警告他,有本事就告訴韓沛。韓以恪的确有本事,告到韓沛面前時,他的母親打了他右臉一巴掌,告訴他,你們父子倆一樣惡心。
大人們複雜的心思,韓以恪猜不透,所以不再猜。
前幾天他滿17歲,韓沛和他吃晚餐,韓沛知會了他一聲:她要去休假。
韓以恪點點頭,韓沛有些煩惱地托腮,說韓以恪怎麽還沒成年,為什麽不快點長大呢?要媽媽這麽煩惱。
韓以恪已經盡力不給韓沛添麻煩,韓沛和關海秘密離婚時,醫生給韓以恪做檢查,判斷他的軀體化症狀已經很嚴重。因此,離婚協議上寫明,在韓以恪成年之前,父母仍需對他共同撫養,保證他健康成長。
韓以恪姓韓,是韓家的孫子,這個任務就主要分配到韓沛頭上,韓家并非不讓關海履行父親的責任,而是覺得關海沒資格。雖然在做父母這件事上,韓沛并沒有比關海擅長多少。
韓沛當時切了一小塊餐碟裏的牛排,說:“你是早産兒,害我差點斷氣。醫生說我即便受孕也有70%的概率流産,但是當年我很愛你爸,你姐抓阄抓的是聽診器,你爸不滿意,覺得孩子沒繼承他的音樂天賦,要再生一個,你一歲抓阄抓的是錢,你外公很滿意,但你爸很不滿意,竟然懷疑我搞外遇。”
“你出生的時候我大出血,你全身上下都是血,而且你發育還不完全,比起新生兒,更像一個死胎,我看了一眼就叫醫生抱走,太惡心了,像一團皺巴巴的肉球。”
她講到後面,韓以恪已經吃不下了,盤中的牛肉淋了醬汁,深紅深紅的,仿佛是他的胎血。
韓以恪感到反胃,放下刀叉。
“我經常想,如果那時候我流産了,是不是就沒有後來那麽多麻煩。”韓沛望着窗外,用認真的語氣講出這句話。
她眼神專注,讓韓以恪覺得,他母親真的在假設他的消失,他的死亡,他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但每次聽到都有新體會,原來母子之間相連的臍帶,不單止能用來送氧,也能成為憎恨的紐帶,只要韓沛願意,殺死腹中的他便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
現在,勉強長到17歲的韓以恪坐在父親的庭院裏,看着翻飛的蝴蝶,并不羨慕它們可以飛。放任它們飛,反而不能讓它們保持終生的美麗。
正當他準備進屋時,一個白色的紙塊從天而降,砸到花叢裏,蝴蝶紛紛散開。
韓以恪撿起紙塊,這也是一只蝴蝶,紙蝴蝶,很随意地折出兩瓣翅膀,快散架了,折紙的人并沒有多少耐心。
他将紙蝴蝶揣進兜裏,轉身,又有一只紙蝴蝶直直向他“飛”來,戳得他腦門紅了。韓以恪擡頭四面張望,沒有找到高空砸物的兇手。
“還不進來?”關海突然出現在門口叫他。
韓以恪收好紙,應了一聲,跟在關海後面。關海帶他去收拾出來的房間,一路上,韓以恪隐約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
關海解釋道:“我學生也在,暑假過來練琴,如果你覺得吵,我安排你去偏僻一點的房間。”
“不用。”
“嗯,”關海在一道黑木門前停下,“你的房間。”
韓以恪點點頭,拎着行李包進去,房間從牆壁到被褥都是深灰色,此刻是傍晚五點二十分,外面的晚霞仍然燦爛,房間內卻透不進一絲陽光,漆黑如墨。
這并不是韓以恪喜歡的房間風格,也不是關海的審美,僅僅是出于關海的惡趣味。他喜歡看人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就像在密封的容器裏玩蛐蛐,逗它,玩它,看它耗盡力氣掙紮,最後适應這種感覺,亦如那位赤裸的女人在床上哀求他,鞭子再落狠一點。
直到這一刻,韓以恪才覺得關海熟悉起來,他父親什麽都沒變,只變得慣于僞裝自己。
韓以恪什麽也沒說,把衣服挂在衣架子上。
“放下行李就下來吃晚飯。”關海說。
“我不餓。”韓以恪背對他整理行李。
他覺得關海遲遲未離開,那道眼神如芒刺在背。
半晌,關海問:“交朋友了嗎?”
“聽說我和你媽離婚後你自閉了,心靈脆弱的小屁孩。”
關海搖頭,“天才在悲傷中會更進步,可惜你不是天才。”
韓以恪一直機械地摸黑整理衣物,聽到關海繼續咄咄逼人——“你媽照顧你很累吧。”
韓以恪手頭一頓,也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不待他思考,關海不鹹不淡道:“她活該,你們韓家盡出神經病。”
關海離開,大力甩上門。
走廊的光亮一絲一縷都透不進來,韓以恪站在黑暗裏,依然執着地将衣服疊成四角形,連三角內褲也折成很小一塊的長方形。
疊完後,韓以恪在床上躺下,摸出口袋裏的紙蝴蝶,可惜在黑暗中看不清它的形狀,他将它壓在枕頭下。
在黑暗中靜默了一會兒,他翻身趴着床上,臉埋進枕頭裏,屏住呼吸,起初什麽動靜都沒有,漸漸地,抓床單的手越抓越緊,頸側青筋暴起,臉把枕頭壓出凹痕。直到肺部快爆炸了,韓以恪才翻身,仰躺着大口呼吸。
他享受這種感覺,猶如死後重生。
早上,韓以恪經過走廊,聞到淡淡的熏香。
關海的卧房隔壁有一個小隔間,隔間門虛掩。韓以恪不願再偷窺,他在門外停了一瞬,準備走了,卻聽到關海在裏面叫他,“進來。”
韓以恪推開門,被滿屋子檀香熏到,屏着鼻子進去。房間裝飾得像一個小小的佛堂,供臺擺着兩三盤貢品,一座金燦燦的觀音像坐鎮佛龛中央。
牆壁寫着一句禪語:皆大歡喜。
方桌前擺着兩張拜墊,關海跪在其中一張墊上,雙手合十,他拍了拍隔壁的墊子:“跪下來拜拜。”
韓以恪沒反應,在觀音像前站得筆直,與它平視,試圖看透佛眼裏的玄機。
關海眉頭輕皺,一把将他拉下,對觀音說:“年輕人不懂事,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他壓低韓以恪的背,逼他給觀音叩了三個響頭。之後,關海要韓以恪跪好,合掌,虔誠地祈禱,去感受佛光的照拂。
關海擡頭仰望佛像:“阿恪,我們求神拜佛,拜的不是眼前的觀音,是心裏的,觀音佛像無非長一個樣,但是一萬個人心裏的觀音,絕對有一萬種模樣,你閉上眼用心想象,就能見到自己的。”
關海雙目緊閉,表情肅穆,想象自己的觀音。
韓以恪仍然目不斜視地盯着觀音像,菩薩慈悲,面帶微笑,韓以恪并沒有得到多少寬慰——如果菩薩真有恻隐之心,為什麽要看到人類嘗盡痛苦後再施以援手,難道這也是神仙的惡趣味?
十分鐘後,關海祈禱完,他睜開眼看見韓以恪專注地望着佛像,笑了笑,起身說:“我要去彈琴了。”
韓以恪也緩慢站起。
關海稍微履行看管的責任,問:“等一下要幹什麽?”
“捉蝴蝶。”韓以恪說。
關海怔了怔,笑了一聲,轉身離開。
在這一點上,關海和韓沛有極大區別。韓沛聽到他捉蝴蝶,會罵他劊子手,關海則會找出一個魚網兜給他作捕蝶工具,所以韓沛才會罵他們父子倆一樣惡心。
韓以恪去到庭院,昨日的小粉蝶依然在叢中飛舞,韓以恪将它們一一捉拿,放進透明玻璃盒裏,蹲在地上觀察它們掙紮的動作——
蝴蝶用力拿身體撞擊玻璃蓋,以為自己堅不可摧。
韓以恪有時候希望它們能樂觀一點,安安靜靜地面對死亡,至少被悶死後,不會因掙紮而翅膀受損,修複翅膀需要耗費他很多時間。
那幾只蝴蝶撞累了,逐漸趴着盒底等死。韓以恪打算離開一會兒,不想親眼送殡。
他上樓翻找帶來的工具包,裏面有标本制作工具:鑷子、展翅板、硫酸紙、昆蟲針、注射器。
工具準備好後,韓以恪走到窗邊,想看看庭院裏蝴蝶的狀态,突然目光一頓——
一個清瘦的男孩蹲在玻璃盒邊,好奇地打量他的蝴蝶。韓以恪從側面看他的臉,看見他眨眼的時候,睫毛很像一只健康的蝴蝶在撲棱翅膀。
健康的蝴蝶最不安分。
玻璃蓋被那個男生打開了,附在盒底的蝴蝶起初沒有反應,過了半分鐘,才扇動翅膀,慢慢飛出了牢籠,其中兩只四處逃竄。
韓以恪白忙一趟,他抱臂靠在牆邊,無聲觀察樓下的陌生男孩。
其中一只逃出生天的蝴蝶繞着花叢盤旋一周,最後飛回來,停在了男孩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