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聽完關海慷慨大方的發言,來客們只當藍文心是小孩子不成熟,搞出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很快将剛剛的事抛之腦後,各自攀談。
藍文心不願社交,獨自搭電梯到屋頂露臺,站在樓頂往下看。
城市的燈火像星星散落各地,藍文心忽然很想家,縱使父親面對他只有白眼,母親寫書投入的時候閉門不出,對他多有忽略。但無論如何,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如果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冰窟,家會位于稍微溫暖一些的位置,溫度高那麽0.1℃。
“彈得是不錯……就是不會做人……今晚……多不給人面子……”
露臺來了一些人,在竊竊私語。藍文心一怔,往裏走了走。露臺種了很多花花草草,紅牆爬滿橙紅色的淩霄花,藍文心整個人貼着牆壁,被藤蔓遮擋半個身子。
“……專門來砸場?”
“叫藍……我聽說不是自己跑去拉大提琴……是關海不要他做徒弟……叫他走。”
“為什麽?”
“……品行不端……私生活……無心練琴……”
“感覺很有天分……可惜……上不了臺面。”
“關老師這麽說……算體面……”
淩霄花被風一吹,藤蔓刮在藍文心臉上。他不耐煩地揮開,那兩個低聲交談的人注意到有人在暗處,頓時噤聲離開。
等露臺恢複安靜,藍文心坐到椅子上,垂着頭一動不動,露臺上微弱的光斜斜照來,在他眼睑投落一小片陰影。
“——藍文心,原來你在這裏。”一道戲谑的聲音忽然響起。
藍文心擡眼,借光辨認出那是裴路,他們許久未聯系,藍文心花了半分鐘才想起他的姓名。
裴路端着一杯紅酒來到藍文心旁邊,沒有坐下,站得很直,一只手插進褲兜,睨着藍文心說:“搞什麽,怎麽一轉眼飛來紐約?”
藍文心沒有看他,目光落到別處。
“問你話呢?啞巴了,今晚你可是出盡風頭。”
藍文心低聲說:“我回去了。”
“還把我拉黑,真沒禮貌。”
裴路捏住他下巴,把他的臉別回來:“生氣了?從前在這種場合做鳳凰,今時今日被拔光毛做了山雞,一句話不願說,要人哄啊?等會兒結束去開房我哄哄你。”
裴路手勁大,扯動藍文心上半身,藍文心不禁屏息,大腿的紮帶随着拉扯的動作不斷刮磨腿肉,割肉一般折磨肉身,或者這就是韓以恪的目的——風流債有風流債的還債方式,要風流就必須承受相應的後果,這條紮帶上有九十九根短刺,而藍文心才僅僅還了其中一根的債。
藍文心臉白唇青,額頭發汗,突然站起身與裴路平視,惡狠狠地瞪他:“你們死了最好!”
裴路神情一僵,眼中登時升起怒火,鼻翼一張一翕,他咬緊後槽牙啧了聲,扯開藍文心的襯衣領子,将整杯紅酒慢慢倒入領口。
酒液瞬間染紅了裏面的白色襯衫,藍文心冷得打哆嗦,掙開裴路的手倒退兩步,倒在冷板凳上,腿上的苦修帶因受力割傷皮膚,藍文心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裴路甩甩杯子,杯中殘餘的酒液飛到藍文心臉上:“賤貨,出來賣還扮清高,你床上的騷樣我還存着,把我惹毛了随時曝出來,到那時你什麽都不是,一個婊子還妄想人人哄你,耍什麽脾氣,清醒一下啊?”
裴路說完轉身離開,露臺又剩藍文心一人。
藍文心第一次被人罵得這麽難聽,坐在椅子發懵,裴路的髒話在耳邊久久回響,直到刺骨冷風飕飕刮來,吹醒了他的頭腦,也吹得皮膚寒毛直豎。藍文心低下頭,快步從別墅側門離開,停車道上停着一輛黑色轎車,車裏的人見到他,鳴了兩聲喇叭。
駕駛座上的人是葉書書,他不願赴晚宴,便繞去汽車影院看了一場《三傻大鬧寶萊塢》,九點半準時來接人。
藍文心上車後,葉書書回味影片劇情,在車內哈哈大笑,欲和他分享,但侃侃而談半天,發現是自言自語。葉書書回頭望他,借着頂燈發現藍文心稍稍側着身,胸前的白色襯衫有幾片污跡。
“衣服怎麽了?”
藍文心覺得出來這麽一趟還被人折辱,很丢臉,細聲說:“不小心碰倒酒杯。”
葉書書搖頭:“真夠不小心,那得快點回家換下來,大冬天的。”他伸頸向外望了望,“小韓怎麽還不來?”
藍文心用黑色西裝遮掩一下襯衫,側過臉沉默不語。
從他的角度看向別墅前庭,有兩個人站在門廊燈恰好照不到的地方說話,其中一個人突然上前一步,抱緊稍高一些的那個人。高的那位站得很直,沒有回抱他,但也沒有推開。
過了片刻,那人擡手,輕輕拍撫懷中人的背,頭稍微傾低一些,兩人似在親密。
有客人推開大門,與關海道別,房內的燈光頓時洩出來,照亮了站在前院裏擁抱的兩個人,稍高一些的人擡起頭,藍文心看清那人的側臉——是韓以恪。
葉書書手機忽然響鈴,他接通應了幾聲,挂斷,系上安全帶說:“我們先回去,小韓說還有別的事。”
與此同時,藍文心看見韓以恪将手機放回褲袋,他收回目光,問葉書書能否把暖氣調高一些。
葉書書瞄後視鏡一眼,開玩笑地問:“今天沒出醜吧?”
藍文心淡聲說:“你看我的衣服,就知道我出了多大醜。”
“這有什麽,沒為別的事丢臉就好。”
葉書書說完,車內又陷入一片寂靜,他再瞄後視鏡,發現藍文心将腦袋靠着車窗,雙眼緊閉,一臉疲态,好像特別冷,拉高圍巾遮住半張臉。
葉書書熱得鼻尖冒汗,但也只好将暖氣再調高一些。
半小時後,藍文心回到冷清的半山別墅,從前他恨不得從這逃走,今天卻巴不得早點回來,回到虎穴狼巢竟讓他混亂的心逐漸安定,真夠諷刺。
藍文心慢慢吞吞地拖着傷腿去浴室,他坐在浴缸邊,皺緊眉頭将褲子褪下來——
大腿被紮帶箍緊的地方已紫紅一片,腿根紅腫,舊傷添新傷,不堪入目。
苦修帶的鎖扣要鑰匙打開,鑰匙在韓以恪手裏,藍文心只能先對露在外面的傷口消毒。他拿棉棒沾些碘伏,輕輕塗抹劃破皮的傷口,棉棒很快被血痂染成粉紅色。
太痛了,藍文心這一刻寧願把腿直接割掉,也不想忍受上藥時的疼痛。他每塗兩下就停下緩緩,再塗兩下,用另外的手揩一揩眼角。
塗到一半,藍文心不再動作,垂頭盯着傷口半晌,越痛越心煩,索性将棉棒丢進垃圾桶,站到淋浴頭底下打開開關,任清水沖洗全身。酒液和血水混在一起,在地上形成流轉的血色漩渦。
藍文心抿緊嘴,望着腿上那條帶刺的皮帶,短刺被血水染得隐隐發紅。
此時此刻,藍文心忽然很感謝裴路說出那番話——
藍文心,看看自己這副樣子,既然選擇做賤貨,便要放低清高與自尊,拿回賣身的本錢、犯賤的報酬。做小醜都有薪酬,是你自己要扮醜,被人笑完還覺得委屈,受不住跑了,一點好處沒拿,現在跑回來哭,眼淚又不是珍珠。
一身黏膩的髒水沖洗幹淨,藍文心走出浴室,熄燈睡覺。
大約一小時後,房門被打開了。
韓以恪先去浴室洗澡,出來的時候拿着紗布和軟膏坐在床邊,稍稍掀開一點藍文心的浴袍,他解開苦修帶的鎖扣,一聲不吭地上藥包紮。
藍文心全程沒有睜眼,也沒有說話,韓以恪以為他睡熟了,等他把藥膏抹勻,卻見藍文心驀地睜眼,不偏不倚地與他對上目光。
韓以恪繼續包紮,語氣淡淡的:“解釋一下你今天的行為。”
“我有什麽好解釋的?”
“平時在家扮死人,一到關海面前就要做全場就特殊那個,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被他看上?”
“對。”
韓以恪背對壁燈,眼神很暗:“那你太天真,他不喜歡你這款。”
藍文心聽罷,望他一會兒,說:“但我喜歡犯賤。”
他凝視韓以恪的眼睛:“我也有事要說,你把我關起來做床奴,我反抗不了……”
藍文心換了一口氣,看着腿上的傷,接着說,“但是出去賣都要收錢,我也要,何況你還有特殊癖好,這些傷,每一道我都要加錢。”
韓以恪停下包紮的動作,看着他:“繼續說。”
藍文心輕輕眨動眼睛:“我總要為自己留條後路,哪天你玩厭我,換了新歡,我要存夠路費回家。”
話音剛落,韓以恪轉身離開,再回來時,手裏拿着一疊厚紙鈔。
他來到床邊,揚手一甩——
幾十張紙鈔“啪”地甩在藍文心臉上,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得藍文心臉頰痛,鈔票飛散開,覆蓋在藍文心臉上,遮擋住他的表情,只見他胸膛起伏,呼吸的時候,鼻間的鈔票在微微浮動,形似翻飛的蝴蝶。
“夠沒?”韓以恪問。
過了好一會兒,藍文心終于有所動作,他首先撿起遮着眼睛的那張紙幣,上面有兩灘深色水跡,再撿走鼻間的、嘴唇上的、額頭以及散落四周的紙鈔。
藍文心一張張地數,一筆筆賬算清,将散落的紙幣摞成整整齊齊的一沓,收入衣兜,最後啞聲說:“夠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