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韓以恪站在餐桌中間,心情不太好。
他左邊坐着藍文心,正在一心一意地喝粥;右邊的範凱文則重新戴上墨鏡,抱臂打量對面的藍文心,眉毛翹得很高。
範凱文在美國長大,由于母親是中國人,他的中文水平尚可,能聽能說,就是不太會寫,即使是韓以恪的中文名,他也僅會寫個姓氏。而他今次碰上藍文心,莫名感覺到強烈的危機感,非得把他死死記牢。
聽見藍文心字正腔圓地說“藍色的藍,文字的文,花心的心”,範凱文冷哼,把他名字重複一遍,嚼碎在嘴邊——蚊子的蚊,小心的心。
藍文心的心情亦不好,但母親從小教育他,出門在外不要因自己的心情遷怒于人,所以他抽出張紙巾,一筆一畫簽上自己的中文名和英文名,遞給範凱文。
範凱文鼻頭微皺,啪地将紙巾拍在桌面:“你以為你是誰!”
開什麽玩笑?他一個南加州藝術學院的優秀畢業生、即将進攻好萊塢的影視新星都沒這麽大牌,藍文心這半路殺出的無名小卒,竟然輕飄飄甩他一張簽名——用餐巾紙。
範凱文拍案而起,墨鏡歪挂在鼻梁,準備破口大罵時,被韓以恪按住左肩。
範凱文扭頭瞪他,韓以恪說:“你找我有事?”
“噢,”範凱文頓了頓,扶正墨鏡,“正逢聖誕,關叔叔說今晚在家設宴慶祝演奏會順利結束,但他聯系不上你。”
範凱文說完,瞟見藍文心皺着眉看自己,表情凝重。他眉頭一挑,說:“沒說邀請外人,韓,你得讓他離開了。”
韓以恪從屏蔽的電話聯系人中找到關海,看見他群發的請柬:各親朋好友,關某打算聖誕夜在曼哈頓東64街的家中設宴做喜,萬望賞光。
坐在沙發的葉書書托着下巴問他:“去還是不去?”
韓以恪側過臉,藍文心仍在喝粥,幾乎把臉埋進碗裏,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關海的住所位于第五大道與麥迪遜大道交彙地界的豪宅區,一座于十九世紀末建造的新喬治亞風格別墅,紅牆白梁,裝潢古典精致,總共五層,內置電梯可從半地下酒窖通往屋頂露臺。
別墅的整體設計呈現法國洛可可風,會客廳的水晶吊燈華麗輝煌,牆壁刷成嫩綠色,用金色框線勾勒花邊。桃木家具雕刻細致花紋,角落放置一架原木色三角鋼琴。
晚上七點半,韓以恪一行人到的時候,關海正給賓客演奏聖誕頌曲,他穿着居家,不似客人西裝禮服加身,一身毛衣搭配灰呢西褲顯得平易近人。
藍文心跟着韓以恪進屋,落後一米距離,表情有些許奇怪,每步路都走得十分猶豫、緩慢、且痛苦。
就在一小時前,韓以恪給他挑選了一套合身西服,附上一條經過改造、帶着金屬短刺的苦修帶。
韓以恪在出門前親手為藍文心戴好,皮帶扣在他右大腿處,藍文心每走一步路,筋肉就貼着短刺摩擦,他只能小心移動,生怕倒刺紮傷皮膚。
藍文心曾聽說,一些苦行僧會通過自殘的方式修行,他們穿戴苦修帶、釘鞋,讓肉體體會鑽心的疼痛,斷絕人欲,從而靈魂自由。
這叫贖罪,肉體承受的疼痛越多,死後的餘罪就越小。
藍文心每步路都像走在刀尖上,他并不覺得自己是罪人,但這裏有人代替上帝懲罰他。他望向韓以恪,韓以恪亦望他一眼,然後側臉看向人群中央的關海,仿佛在說,那就是藍文心要斷的欲,今晚務必斷清。
藍文心低着頭,一瘸一拐地移動到角落待着,打量客廳內的裝飾,牆壁挂着7幅油畫,每幅高約兩米,半臂寬,用白金色花紋框裝裱。
關海的審美別致,在如此宮廷典雅風的家中不挂名畫,七幅畫分別為動物趣味圖——獅子捕獵、黑驢踢蹄、大象飲水、袋鼠飛躍、母雞啄米、天鵝自憐以及烏龜靜默。
藍文心逐一掃過,看完最後一幅畫着烏龜的畫作,收回視線,發覺旁邊來了一個人。
是陶歡,笑得眉眼彎彎。
陶歡也在欣賞挂畫,手指亂舞,表示這些畫作真有趣。
“有事嗎?”藍文心問。
陶歡搖頭,在藍文心旁邊的皮椅坐下,他指了指關海,再裝出彈鋼琴的模樣,最後豎起大拇指。
意思是問藍文心,關海是不是彈得很好。
藍文心不答,向鋼琴投去一眼,關海彈着琴,驀地擡頭,似乎注意到藍文心到場,琴聲卡頓一霎,複又續上,表情變淡了些。
藍文心知道自己未被邀請,就算縮在角落也刺眼。
關海彈完一曲,對賓客稍稍鞠躬,兩只手掌扣在一起,誠摯地說:
“感謝各位賞臉到場,我的演奏會能順利舉行,離不開各位的支持。坦白說,自五年前那件事發生後,我就選擇退隐,我不是心虛或逃避,我只是憤怒,一團火燒在心上撲不滅,有人因為沒有坐實的流言蜚語背棄我,中傷我,我沒有公開澄清這一切,那些傳聞實在離譜可笑,可能也因為我自身有傲氣。
“我只覺得,我是彈鋼琴的,我一生面對的僅僅是88個琴鍵,除了黑就是白,那些五顏六色的污水潑過來,如果我給它眼神,簡直是對藝術的玷污!”
大廳內無人說話,只見關海拿起琴架上的酒杯,小抿一口酒,繼續說:“所以這五年,我一心彈琴,所有新曲目我會在接下來的演奏會一一透出,希望不負在場各位的好意。我在這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回應五年前的傳聞——我沒有私生子,沒有二婚三婚出軌家暴,這些統統不是事實。”
“我關海,從始至終忠于藝術,以琴為伴,我就只有我一人,如果各位看得起我這個彈琴的,歡迎來做我知心好友。”
關海說完,四周響起零零碎碎的掌聲。
韓以恪垂眼,凝望杯中剔透的酒液,上面泛着晃眼的光點,比起醇酒更像毒液。
“今天我的學生也在場,我想讓他彈一首,接下來我有重要事情想宣布。”
關海忽然走到人群邊緣,向藍文心招招手。
藍文心始料未及,在現場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只好緩步挪到鋼琴邊,關海笑道:“不過,他貌似抛棄鋼琴跑去拉弦,如果有彈錯,大家不要太嚴格。”
臺下有人調侃:“關老師,都說嚴師出高徒,怎麽到你這兒徒弟就跑了?是不是你太寬松了?”
關海搖頭:“或者是我太嚴格,年輕人承受不住。”
他扶着鋼琴,望向坐在琴凳上的藍文心,溫和地笑了,“文心,你想彈什麽?”
藍文心一擡頭,便看見關海身後那面牆上的天鵝挂畫,天鵝垂頸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眼角有閃光,不知是湖光反射,抑或是在流淚。
他雙手放在琴鍵上,靜了一靜,流暢的旋律逐漸響起。
關海滿意一笑,藍文心彈的是他那首關于天鵝自作曲,夠給他面子。他愉悅地立在鋼琴旁,在和弦銜接的地方偶爾揮動手指,指導藍文心去彈。
藍文心只是低頭看琴鍵,每每踩踏板,大腿上的苦修帶就收縮、再收縮,短刺紮入肉裏,他分不清這是來自誰的懲罰。
有那麽一剎那,多年前的記憶像音符一拍拍地湧到眼前。藍文心忽然發覺一切都沒變——
這麽多年過去,他仍在麻木地彈琴,對所有事都無能為力,每次踩踏板都痛得很鑽心,這種痛覺延續了八年。
藍文心眨眨眼,把頭壓得很低,幾乎要貼在琴鍵上,旁人以為他彈得太投入。只聽音樂突然一轉,藍文心忽然和弦大跳,彈出一段陌生的旋律,在場的人從未聽過,紛紛低聲耳語。
關海的手指頭一僵,他盯着藍文心,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手掌貼着琴面輕拍兩下。
藍文心無視所有人的目光,瘋子般彈奏,将很多快速且連片的十六分音符大跳堆砌在一起,漸強又漸弱,像真正的天鵝絕叫,叫得很凄慘,刺耳,令人心驚膽跳,想聽下去卻忍不住反胃,反而令人覺得——無論是人還是動物,臨死前斷不可能像原曲裏那麽優美動人。
最後一個尾音,藍文心收音收得幹脆,由于傾盡全力,大腿被紮帶磨破了皮。藍文心扶着鋼琴站起,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然後很慢直起身往角落走,走到人群以外。
在老師面前擅自改編老師的作品,真是不知禮數。
衆人悄悄打量關海的面色,不敢出聲。
但關海能成為大師,有十分的技術,也有十分的氣度,他勾唇笑笑,說:“我一向鼓勵學生挖掘自己的潛能。”
他話鋒一轉:“各位朋友,今天叫大家來,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想宣布——最近我開始聯系殘障人士慈善基金會,找到幾位負責人,我想幫助更多對音樂感興趣的孩子接觸音樂。為作表率,我将四場演奏會所得的所有收入,捐贈給首都聽障群體慈善機構,希望各位同好也能加入。”
臺下又是掌聲不斷,說關老師藝高人品好。
陶歡十分驚喜,崇拜地望着關海,被程朗捏了捏後頸。
範凱文站在韓以恪身邊,兩手擡到嘴邊,為他的Uncle關喝彩。
韓以恪移開目光,看見被冷落的藍文心孤身站在角落,他身後是一幅天鵝油畫,水晶吊燈的光映入藍文心的眼睛,似乎能夠刺穿他的瞳孔。
藍文心神态木然,那雙失神的眼睛與背後的天鵝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