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韓以恪如願讓藍文心聽話。
吃飯的時候,藍文心乖乖坐韓以恪身邊,細嚼慢咽,改掉了挑食的毛病,以前他的餐盤邊總堆着一角挑出的菜,惹得葉書書吹胡子瞪眼,現在葉書書看着他一幹二淨的餐盤,心裏非常滿意。
其餘時間,藍文心待在琴房兩耳不聞窗外事,他終于學會潛心精進琴技,亦學會接受自己的處境,接受韓以恪,或者說,接受韓以恪的身體——
每晚臨睡前,藍文心平躺着望天花板的畫,等待畫中的劍落下,而韓以恪則會取代那把劍,覆在他身上,捅入他肉體,帶給他深入骨髓的疼痛。
當然,韓以恪也不是天天要做愛,但如果他想做,藍文心一定毫無怨言地配合,他攤平四肢任韓以恪馳騁。藍文心其實是十分敬業的人,即便對樂譜爛熟于心,上臺前也會練習數百遍,所以在飾演玩偶的時候,他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最多最多,也是受不住疼痛悶哼一聲。
做完之後,韓以恪熄燈睡覺,他通常把藍文心攬得很緊,指甲陷在軟肉裏,像一個嵌着倒刺的鎖環,藍文心沒有喊疼,也沒有翻身弄醒他。
人類睡覺的時候,布娃娃總是睜着眼,藍文心整個夜裏聽着韓以恪輕輕的呼吸聲,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落地窗,從前他床上擺滿玩偶,他聽的是它們的心聲,有哭有笑。現在變成同類,藍文心唯有聽自己的心聲:一串麻木的音律,連心跳聲都漸趨于無。
等到眼睛幹澀發疼,藍文心才閉上眼,那時已經天光乍亮。
這天中午,韓以恪叫醒藍文心,聽葉叔說他總是日高三丈才起,睡眠時間不短,眼下卻總是烏青一片。
韓以恪在心裏數了數,自己一周做愛不超過三次,每次做完都讓藍文心休息兩日,這是韓以恪作出讓步後的頻率,但是藍文心依然經受不起,他以前不是很愛玩?
他坐在床邊觀察對方疲乏的神态,問:“你經常做噩夢?”
藍文心眯着眼,伸伸懶腰,半邊臉又陷在枕頭裏打盹。
“今天帶你出一趟門,”韓以恪見他一動不動,呼吸時看不出身體起伏,便問,“你想去嗎?”
過了很久,藍文心從眼縫中瞥見他一直坐在床邊沒走,擡頭懵眼看他,鼻音濃重地問:“你在問我?”
韓以恪在衣帽間選半天,給藍文心挑了一件針織毛衣和中長款燈芯絨深色西服,搭配西褲皮鞋,保暖又好看。藍文心身板筆挺,遠遠望去有十分的矜貴氣質,但走近一看只剩三分——
由于皮膚白,黑眼圈在他臉上實在過于惹眼,看着很落魄。
韓以恪給他按摩眼周,又幫他梳順卷翹的額發。藍文心站直任他搗鼓,末了,主動遞上手腕,可是韓以恪沒有給他戴手铐,只往他的脖子套上可收縮的頸環。
藍文心低垂着眼沉默不語,睫毛纖細,仿佛一折就斷。韓以恪撫平他的西服領口,突然之間說:“藍文心,你心情不好?”
“嗯?”藍文心遲鈍地重複問話,“我心情不好?”
“我說過,我只是派人照顧你媽媽,不會對她做什麽。”
藍文心勾勾嘴角,替他補充一句:“只要我乖一點。”
韓以恪眉頭微蹙,看他好一會兒,最終對鏡正了正領結說:“你這樣想也沒錯,乖一點,我就不必太煩心。”
“走吧,”他牽起藍文心的手,“帶你見一個你的熟人。”
葉書書開車搭載兩人出行,他今天的穿着正式得體,頭發抹膠往後梳,露出一張神采奕奕的臉。葉叔眼窩深,鼻梁高,年老以後五官更深邃,仔細一打扮,仍能窺見年輕時的風貌。
他從後視鏡瞄一眼藍文心,感覺對方最近安靜得不對勁,不和他鬥嘴了,弄得葉書書在家無聊發悶,耳朵是清淨了,嘴巴卻閑得慌。
葉叔語重心長地說:“小文,你年紀輕輕怎麽看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是有心事,你不要問了。”藍文心側着頭看街景。
“哎喲,和叔叔生分了。”
葉叔和後排的韓以恪對視一眼,韓以恪拉過藍文心的手,摩挲他光滑圓潤的指甲,忽然從口袋掏出一把磨甲小刀,給他細致地磨。藍文心扭頭望去,那把磨甲刀正是他拿過的那把,韓以恪簡直是在刺激他回想自己的蠢事,但藍文心沒有生氣,只淡淡地投去一眼,把腦袋扭回去,一聲不吭地看街景。
韓以恪把磨甲刀收起,看起另一側的風景。
小車開了半小時,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側門停下。
程朗和陶歡也剛到,站在裝潢典雅的廊道裏等他們。韓以恪牽着藍文心緩步走來,藍文心表情冷淡,看上去在鬧脾氣。程朗想起上次他在畫展鬧的大戲就頭痛,側身對陶歡比手語:歡歡,你不要和藍文心走太近。
陶歡不解,歪着頭:為什麽?
程朗一看他大而剔透的黑眼珠就忍不住擔驚受怕,怕他近墨者黑,學到一身臭毛病,他快速比劃手勢:他脾氣不好,我怕他欺負你。
陶歡:我覺得不會呀。
程朗捏了捏他手指頭,目光一凝:聽話。
陶歡扁嘴,偷偷地瞄藍文心。
韓以恪注意到他的眼神,領着藍文心來到他們面前,“說什麽?”
“沒什麽,”程朗把一副包裝好的畫布交給兩人身後的葉叔,對韓以恪說,“你們看中的畫,陶歡說送給你們。”
葉叔不太想聽這場音樂會,攬着畫布走了,和韓以恪約定好晚點來接人,打算在附近看場電影。
陶歡對藍文心笑笑,大拇指向上:你好嗎?
“一般般。”藍文心如實回答。
陶歡面露訝異:差在哪裏?
藍文心抿嘴不答。
程朗盡量不讓他倆獨處,拉陶歡走開:“進去了。”
廊道裏挂着英文海報,藍文心無意瞥到上面的圖片,腳步一頓,站在原地反複看海報內容。
果然是他的熟人,盡管照片修得與真人判若兩人,藍文心依然一眼認出——他尊敬的、遐迩聞名的老師。
韓以恪發現他沒跟上,回頭看他。藍文心臉色不好看,低聲對他說:“我想回去。”
“怎麽了?”
音樂會即将開始,入口處來來回回都是人,程朗見他們站在湧動的人流裏巋然不動,像棋盤裏對立的統帥,各自坐鎮一方。
程朗剛帶着陶歡繞到他們身邊,就聽見藍文心說:“我心髒不舒服。”
“又來?”程朗脫口而出。
陶歡聽過一回藍文心拉琴,仿佛就此被他下了蠱,無條件關心偶像,擔憂地指指他口袋,大概問他有沒有備藥。
“藍文心,不要鬧。”韓以恪厲聲警告。他瞳色深,一瞬不瞬地盯着藍文心,站在原地就将他一軍。
過了半晌,韓以恪伸出手:“過來。”
程朗聳聳肩:“快開始了,可以進去沒?陶歡一直很想聽關海的現場,他一首都不想錯過。”
藍文心不滿地咬緊牙關,久久凝望地面,最終邁開腿往入口走,抱怨道:“有什麽好聽的,彈得還不如我。”
程朗聞言,忍不住小聲嗤笑。韓以恪跟在藍文心身後,觑了程朗一眼。
音樂廳內座無虛席。
自從幾年前傳出醜聞,關海将近三年沒有公開演奏,此次高調出關,同行關注他的琴技有無退步,普通聽衆好奇他經歷風波後的狀态,多是站在看八卦的立場。
然而關海還是憑借精湛的琴技,打了衆人響亮的一巴掌,雖然彈的幾乎為肖邦遺作,總體基調悲傷似流水。但是在不長也不短的120分鐘裏,琴聲比呼吸還要流暢,抑揚頓挫婉轉悠揚,每一個和弦絲滑地在金色大廳裏銜接。
果然大師彈琴,自手指放在琴鍵那一刻,琴就自動活了。
關海留有一手,在音樂會尾聲,用五年前的自作曲《天鵝的絕叫》做返場曲目,讓聽衆享受了一場淋漓盡致的聽覺盛宴。
經此一奏,師父和徒弟的天鵝已有雲泥之別,關海的天鵝死在天空中,凄美地墜落;藍文心的天鵝則卧在泥潭裏,臨死前發現天鵝不是天鵝,仍是那只醜小鴨。
陶歡眼前似乎掠過天鵝臨死前的慘狀,聽着樂曲潸然淚下,程朗的口袋不一會兒便塞滿濕紙團。
韓以恪側過臉,看見藍文心低垂着頭,雙目緊閉,捂着腹部,不大舒服的模樣。
關海謝幕離場後,大廳內掌聲不絕于耳,韓以恪把手覆在藍文心的手背,見他終于睜開眼,便問:“有彈錯?”
藍文心怔愣半刻,搖搖頭,“我不舒服,聽不出來。”
韓以恪端詳他憔悴的臉色,淡聲說:“實在不舒服就回去吧。”
後臺休息室,關海被粉絲簇擁,大捧大捧的鮮花堆滿休息間,讓人無處落腳,男女樂迷堵在門口要合影簽名。
程朗打通關系進入休息室,被滿屋子花粉嗆到,猛打了一連串噴嚏,捂着鼻子介紹陶歡:“關叔叔,這是陶歡,聽力有障礙,但他平時經常找你的演奏視頻聽,非常崇拜你,這幅畫是他特意畫給你的。”
關海接過畫,真摯地同陶歡握手:“我的榮幸。”
陶歡臉頰通紅,緊張地抓着程朗的手腕,眼睛彎彎的。
關海掃過他的助聽器,又看他兩眼,溫聲說:“可以交換聯系方式,我未來半年應該有大大小小的演奏會,如果你們來,我給你們安排位置。”
程朗點頭,“好的,有空一定捧場。其實今天不止我來了。”他往後看,關海順着他目光望去,看見韓以恪西裝筆挺地走進來。
“阿恪。”關海朝他和藹地笑,他目光一移,看見他身後的藍文心,有點意外,但很快收住表情說,“文心也在,這麽人齊,你們一起來的?”
藍文心看向韓以恪,從不知道他和關海有交情。韓以恪沒有當衆講明他們的關系,只對關海說:“碰巧遇上。”
作為關海的弟子,藍文心不但兩手空空來見恩師,而且連招呼也沒有打,像根木頭杵着,實在沒有禮貌。
但關海毫不在意,一屋子對他吹捧的人,他反而對沒法說話的陶歡最感興趣,頻頻和他對話,讓程朗做翻譯。
“其實聽力障礙也可以學琴,你對音樂感興趣嗎?”
陶歡點頭如搗蒜。
“我這個月還有兩場演奏會,如果你要聽,我可以給你免票,演出只是一回事,能讓你們愛上音樂會讓我更有成就感。”關海注意到陶歡揉了揉程朗的手指,便邀請道,“小朗也來吧。”
程朗還在猶豫,沉默許久的藍文心卻替他作答:“關老師人真好,但陶歡平時還要畫畫,恐怕沒什麽時間。”
程朗噎住,倒是沒出聲反駁。
韓以恪緊盯着藍文心,又看了看關海,陷入沉思。
有位工作人員替關海收下門外粉絲的禮物,進門發現氣氛不對,打哈哈道:“這麽多人?關老師,您都認識?”
關海點頭,“都是我認識的小輩。”
工作人員眼力足,瞟了幾眼屋裏的人,指指藍文心,覺得眼熟:“咦,這位不是……”
“是我的學生,”關海一頓,看着藍文心,倏地笑了,“曾經的學生,他現在跑去玩大提琴,可能覺得鋼琴對他沒難度。”
工作人員聽出了弦外之音,但不敢多問,他聽聞關海這些年收了好幾位關門弟子,這是流言蜚語最多的那位,傳聞早早被關海抛棄。
現在看關海對這位“曾經的徒弟”的态度,恐怕傳言是真的……
工作人員幹笑道:“技多不壓身,關老師的弟子都是人才……這位,怎麽稱呼呢?”
藍文心掃視一圈衆人的表情,最後看着關海,譏笑道:“藍文心,文明的文,心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