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挂斷電話後,韓以恪推開琴房門,看見藍文心坐在窗邊,抱着大提琴發呆。
大雪如同漫天飛絮,鋪蓋在地上,天與地同色,肅穆寂寥,看不到任何鮮活的生靈,而藍文心身着淡藍色毛衣坐在中央,像黑白電影裏突然闖入一只藍蝶,在白雪中稍加停留。
韓以恪站在門口,許多未被塵封的記憶被狂風一吹,從腦海深處湧到眼前。
他定在原地許久,直到藍文心回頭看他。
韓以恪上前,給藍文心解下腳铐之間的鏈條,兩個銀環掩藏在褲腿裏,解開腳铐的唯一一把鑰匙在韓以恪手中,藍文心現在雖能自在行走,但走不遠,也飛不高。
“好事只做一半等于做壞事。”藍文心小聲嘀咕。
“我有朋友過來吃飯,帶你認識。”
藍文心明白他為什麽要拆腳鏈了,嗤笑道:“幹嘛?怕被人發現你是變态?”
“我不怕,我是擔心你在大家面前摔倒。”
韓以恪低頭欲吻他,藍文心偏頭躲開,緊抿嘴巴。韓以恪攫住他下颌,逼他正視自己;藍文心眼中有怒火,也上手掐住他脖子。韓以恪捏得更用力,藍文心也掐得更緊,兩人僵持不下。這時大門響起電鈴聲,兩人放開手,各自被掐的部位都淡淡泛紅。
韓以恪換上假笑,牽過藍文心的手說:“走吧,雖然我不是好人,他們是。”
門一開,程朗舉起手,掌心合攏再攤開,簡單打聲招呼:“嗨。”
比他矮一頭的陶歡站在旁邊,含蓄地微笑。
兩人進到客廳,藍文心背着手站在沙發邊,身段挺拔流暢,如一段修竹。程朗朝韓以恪投去一眼,向藍文心介紹完自己,便摟住陶歡的肩膀說:“這位是陶歡,說不了話,我可以當你們的翻譯。”
陶歡比了一段手語,程朗說:“他誇你長得好看,想為你畫一幅肖像。”
“謝謝,”藍文心伸手與他輕輕一握,表情很淡,“藍文心,文靜的文,傷心的心。”
程朗聞言,心頭一梗,目光在韓以恪和藍文心之間來回游移,看見兩人臉和脖子上的紅印,轉身與韓以恪說悄悄話:“剛互毆完?”
“剛親密過。”
“呃,”程朗随他進廚房,壓低聲音說,“現在算什麽,才認識就同居?”
韓以恪淡淡道:“認識好幾年了。”
程朗一驚:“怎麽沒聽你提過,藏這麽深。”
他瞥向沙發,藍文心正與陶歡“相談甚歡”。
陶歡先天性聾啞,對音樂有無限的好奇,長大後曾試着學琴,無奈聽音實在困難,只好作罷,因此他很羨慕藍文心會拉琴,激動地比手語表達崇拜。
藍文心雖看不懂那些手勢的意思,但陶歡的眼睛亮晶晶的,讓他感受到發自內心的真誠,讨得他歡心,藍文心享受任何迷弟的追捧,表情比剛剛和悅許多。
他微擡下巴,腰杆挺得筆直,瞄一眼陶歡的助聽器,勉為其難地說:“這樣吧,吃完飯我拉給你聽,只拉一組,是我今天練的巴赫無伴奏第六號組曲,還是很有難度的,我都沒有公開演奏過,你是第一個聽衆。”
陶歡大眼圓睜,猛點頭。
看見他興奮得滿臉通紅,藍文心用拳頭抵着嘴巴,幹咳一聲:“每天下午我會花三小時練琴,如果你要聽,就下午兩點以後過來。一般我不讓別人看我練習,因為我喜歡待在非常安靜的環境,可以清楚地聽每一個音,我是看你不說話才破例。”
如此殊榮,陶歡聽後卻猶豫不決,悄悄看向程朗,用眼神征詢着什麽。
藍文心捕捉到他的小眼神,心生不悅。
這麽珍貴的旁聽機會,如果換作是韓以恪這種私生粉,擠破腦袋都不可能被他邀請。
藍文心用餘光刺探到韓以恪正看着這邊,想必是在羨慕嫉妒恨。
程朗把手覆在陶歡手背上,摸了摸,說:“陶歡平時得畫畫,應該沒什麽時間,每周來一次是可以的,就周六吧。”
“哦。”藍文心不明白程朗為什麽擅自替陶歡做主。
總之,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仙佛闊達,魔鬼瘋癡,如果能為一位聽障人士培養出節奏感和律動感,藍文心打算自封為琴聖,因為聖人悲憫,渡己又愛人。
四人在餐桌落座,菜盤轉了一輪分餐,藍文心注意到陶歡的餐盤是程朗夾的菜,食物不多,程朗夾什麽,他就吃什麽。
陶歡只專注于盤裏的食物,吃完後大概沒飽,盯着裝食物的碗盤,沒上手夾菜。程朗瞥他一眼,也沒給他添食物,陶歡便安安靜靜地看衆人聊天,小口小口地喝果汁。
也許是陶歡眼睛大的緣故,藍文心總覺得他眼巴巴的怪可憐,舀了一碗蛤蜊湯給他:“你想要什麽就指給我。”
陶歡神情一滞,将勺子放在濃湯裏不停攪拌,沒喝,直到程朗把一塊烤面包放進他餐盤,讓他蘸着吃,陶歡這才低頭喝湯。
程朗用食指不輕不重地點着桌面,與對面的韓以恪交換幾個含有警告意味的眼神,表情不大愉快。
韓以恪選擇了無視,也舀一碗湯擺在藍文心餐盤邊,藍文心同樣選擇了無視。
三個人各自在心裏撥算盤,噼噼啪啪,蓋過刀叉碰撞的聲音——你不滿他,他不理我,你恐吓我,我無視你,你我他成為一道翻湧的浪,站在岸上的陶歡毫無察覺地用完餐,滿意地放下餐具,彎起眼笑笑。
藍文心擦擦嘴,去拿大提琴。
其餘三人轉移陣地,挪到沙發準備欣賞演奏。
韓以恪剛坐下,便聽程朗不鹹不淡道:“缺點管教,你确實要認真管管。”
“記得每周六帶陶歡過來。”韓以恪說。
程朗撇撇嘴,“我真擔心歡歡會學壞。”
“不至于,”韓以恪冷笑,“頂多學會扇你耳光。”
程朗橫他一眼:“呸!你很驕傲?”
陶歡挪過來,搖搖程朗的大腿,比手語:我能不能要一張白紙?
程朗給他找來紙和鉛筆,陶歡拿本厚書墊在紙下,滿足地笑了。
一切就緒,藍文心抱琴隆重登場,他定好尾針,拉了幾下弓調音,然後說:“我要演奏的是,巴赫無伴奏大提琴D大調第六組曲。”
該組曲當時由五弦古大提琴演奏,用現代四弦大提琴時會出現許多高把位的音,極考驗演奏者的拇指靈活性、對音準的把控度。第六組曲講述了一些人類的愛,基調偏明亮喜悅。藍文心練習許久,手指已有肌肉記憶,他閉着眼沉浸在曲子裏勝利的昂揚中,用耳朵去彈。
陶歡聽了一會兒,把助聽器摘下,打算完全用視覺去感受空氣中飄揚的音符,低頭塗塗畫畫,程朗對音樂的鑒賞水平有限,轉而圍觀陶歡畫畫。
韓以恪坐在沙發最外側,很近地凝視藍文心白皙的側臉,許多琶音從他手中流出,如同被釘在琴板上的蝴蝶振翅掙紮,最後飛向空中——
一種特別的感受突然湧上韓以恪心頭:他終于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多年來對藍文心的一切偷窺在這一刻,暴露在陽光下,變得光明正大。
藍文心似有所感,眼睛睜開一狹,猝不及防地與韓以恪四目相對——你的偷窺就此演變成我的偷窺。藍文心突然亂了心神,迅速閉起眼,拉完最後的吉格舞曲。
長達半小時的演奏随着最後一個音符結束,陶歡聽不見音樂,但藍文心結束的動作就像蝴蝶收攏翅膀,他特別捧場地鼓掌表達贊賞。
陶歡畫下了拉琴的藍文心,是一個閉着眼的側臉,他覺得藍文心拉琴時很像不斷撲棱翅膀的蝴蝶,所以畫了一只小蝴蝶落在藍文心肩頭。
韓以恪只看了一眼,就把這張畫拿走了。
藍文心對他愈發不滿。
韓以恪扶着藍文心的左胳膊送客,藍文心非要甩開他,韓以恪攥得很緊,揉了揉,問:“胳膊不酸?”
程朗在心裏翻了一眼,禮貌笑笑:“過幾天陶歡要辦一個小畫展,他準備了幾個月,希望你們來看。”
“當然。”藍文心爽快答應。
程朗和陶歡卻偷偷瞄向他旁邊的人。
韓以恪點頭:“可以。”
陶歡開心地笑了。程朗與他們揮手告別:“多謝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