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水杉
第63章 水杉
客廳的時鐘指針劃過12點,發出輕巧的“咔噠”一聲。
葉成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望着亡妻的遺像發呆。遺像前的罐頭瓶子裏插着一把阿拉伯婆婆納,藍白色的小花還開得很好,顯然是昨天新換的。
他拿起手機,正想給葉希木打電話,問他怎麽還沒有回家,忽然聽到鑰匙插進門鎖轉動的聲響,葉希木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大把紫雲英。
“怎麽現在才回來?”
“我夜跑去了。”葉希木一邊換鞋一邊說。
葉成林自然知道葉希木有夜跑的習慣,他把人送回家,然後跑步回來,花這麽長時間,倒也合理。他稍稍松了口氣。
葉希木把鞋提去洗手間準備清洗,紫雲英放到臨時的小水碗裏,又回自己房間拿了幹淨的換洗衣服回來。經過客廳時,葉成林叫住了他:“吃飯的時候不是還幹幹淨淨的嗎?”
葉希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褲腿上滿是草漬和泥漬。
他說:“跑了一段雜草蠻多的小路。”
葉成林感覺有一點不對勁。葉希木是個很愛幹淨的人,平時就算跟着他上山,也都很注意,不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可是看葉希木的表情,平平淡淡,毫無情緒起伏,又完全不像是發生過什麽事情的模樣。
就算和那姑娘發生點什麽,也不至于搞得身上全都是草葉和泥巴。
葉成林道:“以後跑步在好路上跑,別跑亂七八糟的小路,對膝蓋不好。”
葉希木點點頭。
他拎着衣服,轉身準備進洗手間,葉成林忽然又叫住了他:“你跟她到底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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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希木聞言,把手中的衣服搭在了身邊的椅子上。
他轉過身,面對着葉成林,詞句清晰地說:“爸爸,是她讓徐曉斌把你放出來的。”
“放屁!”葉成林聞言暴怒,倏然而起,向葉希木走過來,“你曉不曉得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玩意兒!”
但凡在過去,哪怕是在父親這次被拘之前,面對父親這樣氣勢奪人的壓迫,葉希木多少都會有幾分懼怕。
但這一次,不知為何,他已經毫無畏懼之感了。他明顯感到自己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已經能獨自去面對任何事情。
他很平靜地陳述:“4月19號,她去找了徐曉斌,讓徐曉斌撤訴。4月20號,我得到黃律師的通知。4月21號,你結束拘留。”
“你怎麽知道的!”葉成林依然怒氣沖沖,他根本不相信,“用你自己的話說,你親眼看到了?”
葉希木擡頭看着葉成林的眼睛,道:“你被抓了之後,遲萬生老師帶我去找了她。本來想找季穎幫忙,但季穎已經去世了。”
“瞎搞!瞎搞!”葉成林氣道,“遲萬生這個人也是想起一轍是一轍!”
但他知道,遲萬生就是當年季辭的班主任,要說遲萬生最清楚季辭是什麽樣的人,還要帶葉希木去找季辭,一種飲鸩止渴的姿态,只能說葉希木當時因為他被帶走的事情,受到的影響非常大。
葉成林看着葉希木,悔意再度浮上心頭。
“季辭最開始沒打算幫忙,她不認識徐曉斌。但是後來有一次,她在長江大橋上看到敖鳳被徐瑤打——”葉希木停頓了一下,“你知道徐瑤吧?就是徐曉斌的女兒。”
葉成林點了下頭,他調查了徐曉斌那麽多事,自然知道徐瑤是徐曉斌和前妻生的女兒。但葉希木居然能說出這個名字,讓他不得不越來越相信,他說的可能就是真話。
“徐瑤為什麽要打敖鳳?”
“我不知道。”葉希木如實說。
葉成林皺了下眉,“然後呢?”
“季辭上前阻止,徐瑤他們放走了敖鳳,但是把季辭推下了橋。”
“胡扯!葉希木!”葉成林斥道,“哪個人從長江大橋上掉下來還能活?”
“你可以去派出所問。”葉希木說,“我在江邊跑步,看到有人掉下來,我報的警。”
葉成林沉默。
“是4月17號的事。水裏我拉了她一把,後來她決定幫我。”葉希木說,“事情就是這樣。她跟敖鳳也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敖鳳喊她喊姐姐的。”
“你怎麽會開她的車?”
“她丢過一次摩托車,就是她媽媽的那輛,我幫她找過,中間幫她開了一次車。”葉希木很坦然地說,“還有很多事情,徐曉斌想謀她家龍灣的地,她不同意。這些事情我以後給你細講。”
葉成林長長嘆了口氣,回到沙發上坐下,雙手下垂,有些消沉的樣子。
“好。”他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就好。”
葉希木看了父親一會兒,伸手去拿椅子上的衣服,然而手按在衣服上,又擡起頭來道:“爸爸,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葉成林沒有擡頭。
“以後可不可以不要那麽沖動?”葉希木懇切但堅定地說,“我不想你被抓第二次。”
他本以為父親聽到這樣的話會生氣,沒想到他竟頹唐地垂下頭去,一瞬間像是蒼老了許多。
他說:“希木,那棵樹沒有了。”
葉希木聞言,身體頓時冰冷起來,嘴唇張了張,“沒有了?”
葉成林頹然道:“他們要砍那棵樹,我才和他們打起來。”
“但是最後還是被砍了。”他說,“真是……我連一棵樹都保不住。”
“對不起啊希木。”他擡起頭,雙手抹了一把臉,望向櫃子上那張微笑着的遺像,目光裏盡是壓抑着的悲痛和歉意。
葉希木也看向那張照片。照片旁邊有一個方形的小鐵盒,是有一年父親單位上發的裝月餅的盒子。
父親或許還不知道那個鐵盒裏裝的是什麽,但葉希木很清楚。
裏面裝着他十八歲生日蛋糕上的那棵巧克力餅幹樹,照着他的微信頭像做的那一棵。
六年前母親去世之後,她的骨灰被撒進了長江之中,這是她臨死前的遺囑。她不想被埋在黑暗的墳墓裏,不想只擁有一塊小墓碑,她想和長江的水在一起,這樣他們父子二人每天從窗口看到長江,就能想起她。所以葉希木在母親去世之後每天晚上去長江邊上跑步,就好像每一次奔跑,都能和母親在一起一樣。
但并不是所有的骨灰都撒進了長江。那時候的葉希木請求父親留下了一些骨殖。他把這些骨殖埋在了父親當時林區駐紮點旁邊的一棵水杉下面。這樣父親和他住在林區的時候,也能有母親陪伴在身邊。
只是半年之前,那個駐紮點被撤銷,父親換了新的駐紮點。葉希木本來想要是能把那棵水杉也移走就好了,可是水杉生長迅速,那棵水杉已經長到了二十多米高,巨大粗壯,遷移已經不可能,只能留在那裏。
父親在舊駐紮點住的最後一天,葉希木給那棵水杉拍下照片,用作頭像。他本想隔一段時間回來探望它,但誰能想到,那一座山也還是被采石場的人給盯上了。
為什麽他們連一棵樹都保不住呢。
葉希木想。
為什麽呢。
*
季辭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吵醒。她看了看床邊的時鐘,發現才八點多。
誰這麽早過來吵她?
動了動,宿醉的痛楚頓時貫穿整個頭顱,她又倒了下去。
“季辭!季辭!”
是陳川的聲音。季辭伸手摸床邊的手機,摸了半天什麽也沒摸到,記憶慢慢回籠,才想起手機可能還在包裏,昨晚上回來,就沒拿出來過。
她只能掙紮着起來開門。
陳川看到她的時候松了一大口氣,“再不開門我就要報警了。”他說,“從昨天晚上起就聯系不上你。”
季辭雙手按着頭:“喝多了。”她從放在玄關的包裏拿出手機,發現已經沒電關機了。
“剛剛被我吵醒的?”陳川自己進門換鞋,小時候就經常來,對季辭的這個房子熟悉得像在自己家一樣。
季辭點了點頭,轉身進了旁邊的浴室,“我先洗個澡。”她掩上門說。
昨晚上回來,只撐到卸了個妝就爬上床躺下了,沒洗澡,穿的還是昨晚上的衣服,渾身上下難受得要命。雖然說和陳川很熟悉,以前彼此之間多狼狽的樣子都見過,但現在她還是不太想讓他看到自己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樣子。
仔仔細細沖了個澡,把頭洗了,她才覺得整個人清爽舒服了起來。
然而去櫃子裏拿浴袍,才發晾曬在陽臺還沒收回來。
她只能隔着門叫陳川:“幫我拿套衣服過來。”
陳川本來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看長江,聞言應道:“好。”
季辭沒告訴他要拿什麽衣服,但這對他不是問題,他很清楚衣櫃裏她的各種衣物放在哪裏。
然而拉開衣櫃,裏面赫然挂着一套實驗二中的高一校服,青春活力的紅色,紅得刺眼。
陳川怔了一下。季辭不喜歡實二的校服,尤其是從實二退學之後,實二對她來說都成為一種恥辱,她當時激憤之下,把三年的校服全都剪成了碎片。
這一套校服又是從哪裏來的?
陳川覺得這套校服偏大偏長,不是季辭的號。他拿下來,看了下後領下的尺碼标簽,赫然一個“XL”。
高一就是XL的號,只怕不是個女生的衣服吧?
“還沒拿好嗎?”季辭在外面催促,吹風機的聲音嗡嗡的,她正在吹頭發。
陳川把校服放回去,給季辭拿了內衣,又選了一套日常的衣服出來,關上了衣櫃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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