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罪名
第62章 罪名
之前去過一次江都風華,葉希木記得小區的位置。他生于江城長于江城,對江城的每條大街小巷都很熟悉,不需要季辭指路,也不需要導航,就能找到最便捷的路線。
季辭喝多了酒,身體燠熱躁動,在座位上輾轉反複,最後還是搖下了車窗,讓夜風灌進來給自己降溫。
這段時間江城晝夜溫差大,白天是初夏的溫度,深夜的風卻還帶着幾分寒涼之意。這樣涼的風下,葉希木依然窺見她白皙肌膚上的紅熱,不由得提醒道:“別吹太久,着涼更難受。”
季辭沒搭話,但是過了一會兒,把車窗又搖了上去。
季辭望着窗外,似乎在為什麽事情煩擾,神情一時清明一時混沌。
葉希木問:“你喝了多少?”
季辭反應了一會兒才回答:“可能有五兩吧。”
這個量讓葉希木好一會兒都找不到話說,半晌才讷讷道:“你真能喝。”
季辭似真非真地催促他:“你快點開,等會我酒瘋發作,不曉得會幹出什麽事來。”
她的話語中帶着耍無賴的意思,和她平日裏不大一樣。葉希木知道她是真的醉了,無奈地說:“你不能少喝一點嗎?”
季辭靠着窗子,“都是我媽以前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抵禦醉意,她指間又冒出那個金色的金屬打火機,道:“介意我抽一支煙嗎?”
葉希木道:“介意。”
季辭睨了他一眼,道:“我就不該問你。”
但她最終還是沒把煙拿出來,只是看着窗外一根根閃過的路燈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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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江都風華小區外面,季辭閉着眼睛,像是已經睡着了。葉希木看了一會兒她睡覺的樣子,搖搖她的胳膊,把她叫醒。“季辭,到了。”
季辭懶洋洋地擡起眼皮,見窗外都是小區外的行道樹,道:“怎麽不開下地庫?”
江都風華是江城建成最早的人車分流小區,車位都在小區地下,有專門的地庫入口。
葉希木道:“上次不就是停外面嗎?”
季辭像是努力回想了一番,卻想不起什麽,迷惑反問:“有車位為什麽要停外面?”
葉希木心中出現了短暫的猶豫。他有一種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奇怪的想法——開進江都風華的地下車庫,就像是進入了季辭的隐私範圍。他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界限,一旦打破,他不知界限的另一方等待他的是什麽。
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他不是也進過季辭在龍尾老街的老屋嗎?不但去過季婆婆居住的後院,也去過季辭居住的前院,為什麽那時候沒有這樣的想法?他覺得又是自己想多了,而且季辭現在的狀态,看起來都未必能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于是調轉車頭,把車從入口開下了地庫。
停好車,葉希木把季辭扶下來,鎖好車後車鑰匙遞給季辭。季辭還能自己行走,但是她好像找不準自己的樓號。葉希木只好幫她找到電梯,把她一直送到家門口。
江都風華的樓和後來的商品房相比,不算很高,一棟只有十二層。電梯在八樓停了下來。出去之後一梯兩戶。
季辭從包裏摸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鑰匙,打開房門,按亮了玄關燈。葉希木松了一口氣——她好歹沒有記錯房間號。
這一番折騰之後,季辭看上去終于清醒了一些。她沒有立即進門,只是把包放在了玄關櫃上。
她站在門口說:“謝謝你啊,葉希木。”
葉希木磨蹭了一下,說:“那我走了。”
季辭沒說什麽,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樓道裏的感應燈熄滅下來,只有屋內的玄關燈穿過半掩的房門,半明半暗地照在兩個人身上。
葉希木不知道季辭還想說什麽,他拿不準她的心思。今夜的季辭讓他感到有一些陌生,但他還是想聽她把話說完。
季辭忽然伸手指了指她自己的嘴角:“你的,這裏,怎麽受傷了?”
葉希木下意識摸了一下嘴角,說:“剛才被我爸爸拉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撞傷了。”
他自然不敢說實話,那只能說明父親因為他和季辭接觸的事情暴怒非常。他不想讓季辭知曉。
“這樣啊……”季辭柔聲說,“疼不疼啊?”
莫名的,葉希木覺得被她看得有一些心虛,他別開目光,低下頭看自己的足尖:“我爸對我們關系有一些誤解。”
“哦是嘛……”季辭說。
高高大大的男生背靠着門外的牆壁,一只手背過去墊在身後,低着頭看着地面。季辭站在他面前,她本來個子就高挑,穿了一雙小高跟,比沒有認真站直的葉希木已經矮不了多少了。
她盯着葉希木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去,托着他的下巴讓他擡起頭來:“那可怎麽辦吶,葉希木?你怎麽跟你爸爸交差啊?”
葉希木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季辭靠近他一點,眼睛裏盛着無辜和天真,葉希木已經分不清楚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她好像比平時更清醒,卻又和平時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她用指尖戳了戳葉希木的心口,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你——”
左手拇指平平前伸,右手手指并攏上翹,順着左手拇指從指尖撫摸下來。她眼睛注視着葉希木:“喜歡——”
又用手指指着自己,道:“我。”
她仿佛把他當一個心聾心啞的人,又非常快地把這三個手語動作做了一遍。她的手十指尖尖,雪白纖長,做起這段手語來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
她笑意倩倩,眼睛裏卻又好像沒什麽溫度,道:“葉希木,是不是啊?”
——我跟她只是朋友關系。
——我爸對我們關系有一些誤解。
——葉希木,你喜歡我,是不是啊?你怎麽跟你爸爸交差啊。
葉希木遲鈍了十幾秒,才反應過來季辭的意思。他的身體遽然一個冷戰,整個人繃緊直立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好像從一場夢裏驚醒,又像是面前的一扇玻璃被擊碎了。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但對他來說已經不一樣。
心髒如鼓點一般劇烈跳動起來——
好像從來沒有這麽清晰、這麽完整地看見過她。
看見她深褐色的瞳孔,滿是潮氣的眼睛,看到她顴骨上的幾粒小小雀斑,眉尾處一道很淺的月牙形疤痕,看到她飽滿唇珠上暈開的不太均勻的口紅顏色,粘在臉頰上的一根不服帖的發絲。
過去心中的季辭是完美無缺的,朦胧模糊的,現在卻變得實實在在,處處能看到她的缺陷。
可這些缺陷卻讓她變得更動人——讓他渴望去觸碰,去彌補,甚至去侵略,去破壞——他身體裏屬于本能和獸性的那一部分被喚醒了。
葉希木的呼吸變得急促,手擡了擡,又收攏握拳。
他襯衣衣領的領尖折了進去,季辭伸手給他捋平,指尖撫摸在衣料上,道:“葉希木,我有時候真羨慕你的坦坦蕩蕩,因為什麽都不懂,因為被所有人好好保護着,所以坦坦蕩蕩。”
她擡頭道:“你是不是忘記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了?我說過我最讨厭你們這些學習好的人。就好像往你們旁邊一站,我就罪大惡極,你們是要修道成佛的釋迦牟尼,我是引誘你們犯罪的羅剎女鬼——我真是受夠了!”
她妩媚而又惡劣地笑一笑,“不過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既然大家都這麽喜歡讓我扮演這個角色,那我就演咯。”
葉希木僵硬地站着,季辭說的這些話,讓他之前隐約感覺到的不對勁越來越明顯,她應該……應該是——
季辭緩緩靠近他兩步,像是整個人貼在了他身上,卻又保持着呼吸相拂的距離。
葉希木狼狽地想要後退,卻已經頂住了身後的牆壁。他感到她的手落在了他的腰際,那裏的肌群立即像觸電一樣簇簇緊繃。他的校服襯衣寬松,卻被她的掌心壓在了他的皮膚上,滾燙的溫度從腰側滑到背後深而硬的脊溝之上。
他不敢觸碰她,卻也無處可逃,他企圖喚醒她的神智,卻感覺她尖尖長長的指甲突然掐進了他的肌膚,刺痛讓他微一皺眉。
季辭幾乎是帶着恨意說:
“你要是聰明的話,以後就離我遠點,別我一招呼,你就不管不顧地過來了。”
她放開他,退後兩步到了門檻上,說:“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醜事’來。耽擱了你的前程,到時候又都是我的罪名。”
葉希木終于忍不住,叫一聲:“季辭!”
“就這樣吧。”季辭像是耗盡了力氣,扶着門,疲憊道,“我困了,你也回去吧。”
不待葉希木回答,她就推合了門,“砰”的一聲,在樓道中回響。
黑洞洞的大門将兩個人隔絕在兩個世界,門鎖上的聲響,讓樓道裏的燈又明晃晃地亮了起來。
葉希木用力敲了兩下門,叫她的名字,但門裏沒有再傳來任何動靜。
她到底還是聽到了父親跟他說的話——是啊,要是沒有聽到,她又怎麽會出現在停車場。
還是自己疏忽了,葉希木懊惱地想,可是現在的季辭,又怎麽聽得進他的解釋和道歉?
手按着緊閉的黑色大門,一種空洞匮乏的感覺襲上心頭。
季辭說的話他聽明白了,他終于理解了季辭看到遲萬生帶他去找她時,為什麽會那麽生氣。
當時遲萬生一邊替他請求她幫助的時候,一邊又是如何叮囑他的?
——「別去找她,她就是個混世魔王,和她沾上,就沒好事。」
父親又是如何反複警告他的?
——「以後少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說話。」
——「她專門挑你們這種學習成績好、又沒什麽感情經驗的小孩下手!她在你們實驗二中做的那些醜事以為我不曉得嗎?」
只要有他在,她連存在都是罪名。
而對她來說,他的身份即為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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