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擁抱
第50章 擁抱
這天是星期六,終于輪到實二高三學生們難得的一個可以全天休息的周末。
葉希木一大早就醒了,洗漱收拾了一下之後去到小區外面的理發店。說是理發店,其實叫剃頭鋪子更合适。老師傅在這裏已經二十多年了,店裏的理發椅比葉希木的歲數都大。父親單位上的人平時都在這裏剪,剪一次十塊錢,又快又好又精神。
老師傅看到葉希木,說:“好久沒來了。”
葉希木有些慚愧地嗯了一聲。
“是該剪了。”老師傅在他頭上比劃着,“這麽長,你爸看到了不給你一巴掌。”
趁着老師傅給他洗頭剪頭發,葉希木給黃律師發信息,問他最近父親的情況怎麽樣了,取保候審是否有了結果。
黃律師的信息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來:「有時間嗎?我給你打個電話說。」
葉希木頓時緊張起來。一般如果要“電話說”,多半是有什麽大事。
葉希木忐忑難安,握着手機的手都出汗。老師傅問他要留多長,他都沒有反應過來,滿腦子都在想父親那邊出了什麽問題。老師傅也懶得問第二遍,他給葉希木從小剪到大,對他的頭發和偏好熟得不能再熟,直接上推子給他推了。
老師傅手法純熟,十來分鐘就剪好,用刷子刷盡碎發,給他解了蓋布。葉希木付給老師傅錢,道過謝之後匆匆走出理發店。店外江風涼沁沁的,葉希木給黃律師打電話,在等待黃律師接起的時候,心跳得很快。他做了很多壞的準備,然後黃律師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
“喂,希木,”黃律師說,聲音竟然帶着笑意,“跟你說個好消息——”
葉希木感覺呼吸停滞了一下,有一點喘不上氣。
“你爸爸可以出來了,那邊撤訴了。”
葉希木一時間竟不敢相信,過了十來秒才說:“真的嗎?”又補充一句,“已經确定了嗎?”
黃律師笑着說:“确定了。”
Advertisement
“不會再反悔了嗎?”
“不會。”
一股強烈的喜悅湧上葉希木的心頭,沖向四肢百骸。他感覺整個人突然都變輕了,變得像春風中的楊柳,飄然的,輕逸的,此前一直堵在他胸口中的巨石一般的郁氣突然之間煙消雲散,他的骨骼舒展開來,心情也要飛起來了。
“怎麽會突然……”
黃律師道:“我也不清楚,我是昨晚接到的通知,今天剛确認,那邊已經接受了我們的和解條件。可能他們覺得繼續拖下去也沒有意義吧,就算官司打贏了,他們得到的賠償也不會更多,還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時間也拖得更久。”
黃律師接下來又給他交代了後續流程,以及他們需要做的事情。葉希木仔仔細細地聽完,記在了心裏。父親終于要回來了,從3月26號到今天4月20號,整整25天,父親終于要回來了!
挂掉電話,葉希木轉身,幾乎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理發店。老師傅正在維修那把老得不能再老的理發椅,螺絲一松,皮墊扶手險些掉下去。葉希木一把兜住扶手,眼睛亮晶晶地說:“師傅!您說的話太好了。”他幾乎在嚷嚷,“我爸要回來了!”
老師傅和葉成林很熟,也很高興:“你早就該來!剪頭發嘛,剪掉的是晦氣!”
老師傅的這句話,卻讓葉希木的內心重重一震——早就該來——他是怎麽會來剪頭的?
是季辭——是季辭催他來的,而且催了他兩次。
「這麽長,你爸看到了不給你一巴掌。」
這句話帶有如此強的預示性。季辭呢?季辭是怎麽想的?會是在暗示他父親要回來了嗎?
葉希木不能完全确定,可他又想起季辭換的發型。他想起在季穎墓碑上看到的照片,季辭和季穎有着一樣的臉型,所以也适用同樣的大卷發,特別的妩媚多情。她換發型……會不會是因為要去找徐曉斌?
葉希木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極力想否定這個想法,或許是自己把季辭想得太好,她之前幾次拒絕自己,拒絕得那麽堅決,給了他徐曉斌的手機號,又再次強調只能幫他幫到這裏——她怎麽可能突然決定去找徐曉斌幫助自己的父親?是因為自己救了她嗎?又是為了報恩嗎?可是自己不過是拉了她一把,值得讓她親自去找徐曉斌嗎?
徐曉斌是多麽卑劣的人。她的媽媽和徐曉斌又有着那樣的過去,徐曉斌會輕易放過她嗎?徐曉斌他會不會……他不願再想下去。
他希望季辭最好沒有去找徐曉斌,可是這個想法又不停地往他腦海裏鑽,讓他不得平靜。
倘若不是她去找了徐曉斌,誰又能讓事情突然發生這樣的轉機?
雖然黃律師說的也有道理,可是時間節點如此的湊巧,讓他很難不往這方面去推想。
他滿腹心事地往小區裏走,最後卻走到了自行車棚。他騎起自行車,往龍尾老街那邊而去。
*
時間還很早,才上午八九點鐘。整個龍灣都還蒙着一層薄薄的、缥缈的霧氣,青枝綠葉,黃花紫卉,好似一個桃源仙境。
季家老屋的前門從裏面緊閉着,外面沒有上鎖,他知道季辭在老屋裏住,略略放了些心。昨天聽季辭跟李佳苗說她這段時間都在老屋住,他才直奔這裏而來的。
把自行車騎到老屋後門,鎖在一棵老樹上,正好看到季婆婆背着背簍從院子裏出來,小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看到葉希木,立即歡快地奔過來,繞着他蹭,尾巴搖得像飛旋的船槳一樣。
季婆婆看到葉希木很高興,叫他小葉,問他吃過早飯沒有。葉希木說還沒有,季婆婆就讓他去廚房自己拿酒糟粑粑吃。
葉希木問:“婆婆,季辭在屋裏嗎?”
季婆婆說:“在吶,今天起得早。你去前院找她。”季婆婆還要上山,帶着小狗先走了。
*
在老屋臨時買的畫架都偏小,季辭索性盤腿坐在桌面上,在一張攤開的紙上畫徐曉斌房間中的關公像。
她忌憚徐曉斌辦公室中的攝像頭,所以沒有拿出手機拍照。還是準備的不夠充分,只帶了一個随身的錄音筆過去,早知道她應該買一個口袋攝像機。徐曉斌那麽狡猾的人,說話滴水不漏,從頭到尾錄下來,也沒有什麽能被當做把柄的言語。
如果不是在女洗手間偷聽到兩個保潔阿姨的對話,她不會對徐曉斌辦公室中的關公神龛産生興趣。為了不讓徐曉斌起疑心,她在每樣陳設前面都停留了差不多的時間,這期間她仔細端詳了那座神龛,才注意到關公像背後看起來是一個背景木板,實際上是一個雙開門的櫃子。櫃子做得嚴絲合縫,以至于門縫看起來都像是木板的紋路一般。仔細看兩扇門上都有并不明顯的暗紋,她硬是憑借自己這些年學美術和建築設計的基本功,把那兩扇門的暗紋給默記了下來。
從辰沙集團的園區出來,她就立即把暗紋紋路畫在手機上的臨時記事本上,晚上再更精細地轉描在了畫紙上。
然而畫完之後,她一夜之中輾轉反側,怪夢連連,早上六點多醒來,那座關公像又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她索性起床,憑着記憶把那座關公像也畫下來。
關公像已經畫到最後幾筆,她難得專注,伏在桌面上精細地補完青龍偃月刀上的花紋。
畫着畫着,她忽然感覺紙上的光影發生了變化,一擡頭,有人站在她面前。
葉希木的雙手按在桌面上,微微俯身問她:“你在畫什麽?”
季辭愣了那麽片刻,因為葉希木給她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他的頭發如約剪短了很多,變得很清爽,之前的陰郁感徹底消失了,一雙眼睛變得更加明亮。
她忽然明白了他發生轉變的根本原因,徐曉斌動作還是很快的。
她從桌上下來,葉希木扶了她一把。她按着他的手站到地上,擡起頭正好看到他的側頸。後腦勺下面被推子推過,最下面青茬茬的一片,往上逐漸變長,形成一個很漂亮的弧線。小時候他媽媽給他睡出了很好的頭型,剃頭師傅的手藝也很好,她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毛茸茸有點紮手的感覺。
她笑:“剛剪的?”
葉希木說:“嗯。”
她強迫症似的從他脖子上摘掉一小根沒有刷掉的發茬。葉希木低着頭看她動作,見她還專注在他的頭發上,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下來。
“我爸爸要回來了。”他說,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季辭的表情。
季辭露出一個在她臉上很常見的笑容,說:“那太好了,恭喜你呀。”
她一點都不驚訝,葉希木想,就像在她預期之中,很尋常一樣。她這種笑容他見得多了,多半是她犯懶,不想去僞裝圓滑世故的時候,就很敷衍地對付一下。大約能騙到很多人,但他已經能看穿,假假的。
“那邊撤訴得很突然,你知道為什麽嗎?”
季辭從他手中把手抽出來,說:“我怎麽會知道?”
“你去找徐曉斌了?”
季辭擡頭盯了一會兒葉希木,轉身走出了工作室。葉希木跟着她走到庭院中,院子裏還堆着不少建材,季辭走了兩步就沒走了。小陳河上的風從前後院新換的門扇間吹過來,吹得庭中的青草搖曳不止,初夏清新的氣息彌漫在空氣裏。
季辭說:“我當然要去找他。徐瑤把我推下橋,我要去找他要個說法。”
葉希木追近兩步:“他沒為難你吧?”
季辭笑起來:“他能怎麽為難我啊?葉希木?”她攤開手,“光天化日,法治社會。”
她知道他在想什麽。
葉希木擰着的眉頭卻沒有展開。
季辭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好了,你爸爸的事情解決了就好,現在可以專心考試了。”她把他往後院推,“你這麽早過來,是不是還沒吃飯?廚房裏有家婆做的酒糟粑粑,好吃。”
葉希木低聲說:“就算你不承認,我也知道是你做的。”
季辭說:“沒見過非要把功勞往別人身上安的。”
葉希木注視着她的眼睛問:“是為了報答我嗎?因為我救了你,你又不想欠我人情了。”
季辭不耐煩地說:“不是!葉希木,你能不能不纏這個事了?”
葉希木眼睛裏露出一點笑意。他說:“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季辭挑起眉梢,很果斷地說:“不行。”
但是離得太近了,他一下子就抱了上來。季辭感覺他這一抱有着濃烈深沉的感情,也許感激居多吧。她知道她拒絕不了,只能任由他緊緊抱着。男生身上帶着從江邊一路騎行而來的陽光和水汽,還有很樸實的洗發香波與剃須膏的淡淡香氣。他抱得很克制,只是觸碰到她的頭發,可她又知道他在宣洩這數十天來被深深壓抑的情感,緊張和焦慮,他呼吸的熱氣穿過她的頭發,熱意傳遞到頸側。他的手臂抱得很用力,力道之大甚至讓她感到疼痛。
季辭想起從他家離開時,看到的他牆上的月歷。那份月歷看起來是他父親用來标注一些重要事項,并和他分享日程的地方。在四月份之前他很少寫字,都是他父親的筆跡。他的筆跡從3月26日開始,那一天是他父親被帶走的日期。
季辭對那個日期印象很深刻,因為那也是母親季穎的屍體在江中被發現的日期,是她接到警方電話,讓她盡快回國處理後事的日期。
或許他們有着某種命中注定。季辭這樣想着,慢慢放下抵抗,身體順着他的力道放軟,反手輕撫他的脊背。
“喲!喲!這是在幹什麽啊!”
葉希木萬萬沒想到季辭這裏還有別的男人,一擡頭,看到敖鳳從浴室走出來,正用毛巾擦着濕漉漉的頭發,身上就下半身纏了條大毛巾,一身精壯的、布滿傷痕的肌肉裸露無餘,腳底下滑稽地踩着一雙很不合腳的應該是家婆的老式塑料涼拖鞋。
敖鳳放下毛巾,露出一張還殘留着青紫傷痕的臉,陰陽怪氣地說:
“這不是我們大學霸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