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生日(下)(二更)
第44章 生日(下)(二更)
樓道的聲控燈大約是壞了,開房門有很大的響動,燈也沒有亮起來。
但借着樓道口微薄的光,葉希木确定面前的人真實存在,不是他那一瞬間的幻覺。
“锵”的一聲,那枚細小的火焰又亮了起來,這次葉希木看清楚了,季辭手中把玩着一個小小的金屬打火機。
“葉希木,樓道的燈壞了,你家的燈也壞了嗎?”
葉希木這才反應過來,按亮客廳的燈。
燈一亮,葉希木突然開始後悔,後悔自己門開得太急,忘了自己穿的還是一套高一時候的舊衣服。這套短袖T恤和長褲的料子不好,經過長年的水洗反而變得更大了,剛好适合他現在穿。而且因為又薄又軟,他拿來當睡衣穿。
他感覺到季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低頭一看,只覺得燈光下自己的衣服被洗得發白,軟趴趴地貼在身上,顯出身體的輪廓,簡直難看得刺眼。他不自覺地往暗處躲,說:“我去換一下衣服。”
要走的時候,季辭拉住了他的手腕,打火機冰冰涼涼地隔在他的手背和她的手心之間。
她說:“不用了,我待一會兒就走。”
葉希木愣了一下。
季辭在門口脫了鞋子。她身材比例極好,就算不穿有跟的鞋子,也顯得十分高挑,雙腿修長。
葉希木從鞋櫃裏找出一雙沒有拆封的拖鞋給她。
但季辭只是看了一眼,說:“我不喜歡穿男的的鞋子。”她穿着襪子走進來。
如果沒有昨晚,葉希木很可能會覺得季辭是嫌棄。但是昨晚,她沒有穿他給的嶄新的衣服,而是穿了他穿過的舊校服,他就知道她純粹就是挑剔。
他家已經六年沒有女性踏足過,家裏沒有準備任何女性使用的物品。眼下他只能慶幸自己把地面瓷磚拖得很幹淨,應該不會弄髒她的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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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辭手裏拎着一個小盒子,走到餐桌邊,把小盒子放在了餐桌上。她轉過頭,看到葉希木站在她旁邊,一言不發。她于是靠在餐桌邊上,繼續打量葉希木。
最後還是葉希木憋不住,走去旁邊飲水機,說:“你喝熱水嗎?”
季辭牽了一下嘴角:“我不喝。”
葉希木被這個不友好的回答鬧得不知所措,只好還是給她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季辭拿起杯子,是個新的很厚實的沒什麽花紋的玻璃杯,應該是超市買日用品贈送的。她摩挲着杯壁,像在取暖,問:“在寫作業嗎?”
葉希木點點頭。
季辭放下杯子:“那好吧,不打擾你了,我走了。”
她站直身體,往門口走。
葉希木叫住她:“你今天去打破傷風針了嗎?”
“打了。”
她回答得太随意,葉希木有點不相信:“真的嗎?”
季辭沒好氣地笑了:“這還要騙你啊?”她指指胳膊三角肌,“給你看看針眼兒?”
葉希木搖頭,“不了。”
他似乎在搜腸刮肚地想着還能有什麽話說,然而房子很小,走去門口就幾步路,他還沒想出來,季辭已經走到門邊,手撐到門上打算穿鞋。
葉希木一個大步跨過去,問:“那你過來……做什麽?”
“給你送一個禮物。”她指指桌上的小盒子。那個盒子真的很小,也就葉希木巴掌大,盒子上什麽文字和圖案都沒有,葉希木看不出是什麽。
“為什麽要送我禮物?”
季辭偏偏頭,說:“感謝你昨晚上救我幫我?”
葉希木說:“那沒什麽……”他突然咳嗽了一下,還吸了一下鼻子。
望着他好像有些沒有神采的面孔,季辭撐在門上的手收了回來。
她其實白天有想過,昨天葉希木和她一樣落了水,但把浴室先給了她用。葉希木是什麽時候洗的澡?後來又冒着大雨出去買藥,照料她一晚上,他會不會感冒生病?
這樣想着,她下意識地擡手去探葉希木的額頭。
但是手伸到半路,她突然停了下來。
還記得第一次和葉希木見面,在老屋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去探他額頭的傷口,他躲開了。
有一點尴尬。她猶豫着要不要收回手,卻看到葉希木這次并沒有躲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她甚至覺得他的額頭好像離自己的手更近了一些。
于是掌心還是落到了他的額頭上。
還好,沒有發燒。
季辭的目光透着探詢,葉希木說:“我吃藥了沒事了。”
看來确實是生病了。季辭說:“你病了今天怎麽去體檢?”說着拿起他的左手,葉希木下意識地想要縮手,但生生忍住了、季辭看到了他手背上發青的血管,上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針眼兒。“都嚴重到挂水了?”
葉希木卻問:“你怎麽知道我今天體檢?”
“李佳苗說的。”季辭說,伸手拍拍旁邊牆上的月歷,“這上面不也寫了嗎?你還标了我哪天走?”
葉希木瞥見那個胖飛機,腦袋裏嗡的一下,但還好季辭好像沒覺得有什麽,他含糊地應了一聲。
季辭看着他,突然重重嘆了一口氣,像是非常失望一樣。
葉希木緊張起來,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聽見她說:我今晚為什麽過來,你是真的不知道嗎葉希木?一丁點兒想法都沒有嗎?”
葉希木屏住呼吸,其實他心裏有一個推測,但他很不希望自己的期待落空,所以降低自己的期待。“你不是說……”他遲疑着說,“感謝我?”
季辭又嘆着氣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她走到餐桌邊,細心地打開了那個小盒子。
清甜的蛋糕香氣就飄了出來。
“季辭?”葉希木小聲說,心髒像是被提了起來,他的期待竟然成真了。
包裝完全拆開,裏面是一塊很小的慕斯蛋糕,表面鋪着褐色的可可粉,上面有一棵用巧克力、奶油和餅幹棒做的樹木。蛋糕的精致程度葉希木沒有見過,他十分确信這是在江城這種小縣城買不到的蛋糕。
季辭把裝餐具和蠟燭的袋子也拆了出來。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過生日?”葉希木沒忍住問。他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你不知道嗎?”
葉希木搖搖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月歷,再次确認他并沒有在上面标出自己的生日。
是別人告訴她的嗎?遲萬生?李佳苗?都不太可能。
“貴人多忘事。”季辭低着頭拆一次性的紙盤,“我看過你身份證。”
葉希木猛然想起來,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醫院裏面,她給他付醫藥費的時候。
她居然那麽早就記住了。
“是十八歲嗎?”
葉希木點了下頭。
季辭從裝蠟燭的盒子裏拿出兩根數字蠟燭,一個“1”,一個“8”。
“就拿了這兩根。”季辭看着這兩根蠟燭,“就算不是18歲也只能湊合用。”
葉希木看着她的嘴角,認識以來,她挺少笑得這麽粲然,好像這件事很值得她開心一下。
因為蛋糕很小,她把兩根蠟燭很仔細地插在蛋糕上,避開了那棵樹的位置。她不是正正地插的,而是一個偏左,一個偏右,有點俏皮的樣子。她确實一直都不是會老老實實做事情的人。
葉希木被季辭拉到蛋糕正對面,說要站對位置,不然會誤解為81歲。
他注視着那顆巧克力樹,突然意識到這棵樹的形狀,和他頭像的那棵一模一樣。
“這棵樹……是你在蛋糕店定制的嗎?”他的聲音有點發啞。
季辭正在拆火柴盒,随口應道:“讓老板照着你微信頭像做的。”
“你怎麽想到要做那棵樹?”
“我說你們學霸,都這麽喜歡刨根問底嗎?”季辭好像有一些不耐煩,但可能認為他作為今天的壽星,應該擁有更多心願被滿足的權利,所以還是耐心回答:“蛋糕上面總得放點什麽,不然太單調了。你的名字不就是葉子啊木頭啊什麽的嗎?就跟老板說做一棵樹。老板問要做什麽樣子的,我就把你微信頭像發給他了。”
她警告葉希木:“別再問了,這麽小的事情有什麽好問的。”
不是小事情,葉希木在心裏說,這棵樹對他很重要很重要,哪怕她只是歪打正着。
季辭關上了燈,房間裏頓時陷入了黑暗。“锵”的一聲,她打亮了打火機,火焰映照出她漆黑的眼睛頭發,雪白的臉頰。葉希木發現她今天又沒有化妝,只是上了唇膏。他明白這一點其實是在昨晚上。她墜過江,淋過雨,洗過澡,依然是他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他一直以為第一次見到的她就是化過妝的模樣,但其實不是。
她就是長着這個樣子。
她在他面前好像從來都不怎麽掩飾。
他又想起昨天夜裏,他把她叫起來,給她手臂上的傷清創上藥。她起初很憤怒,不停罵人,因為她疼得渾身顫抖。但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她不再罵了,她把頭埋在他胸前,他以為她是累了,或許是昏睡過去了,可是沒過多久,他感到胸口的衣服變得潮濕,而且潮濕的範圍在不停變大。
他于是明白她在哭泣,無聲地哭泣。
他不知道她為何而哭,但他覺得應該不僅是因為疼痛。
因為她哭了很久很久,在他完成包紮之後她依然在流淚,淚水浸濕了他正片衣襟。他胸口的皮膚都感受到眼淚的滾燙,鹹濕的也許是人身上來自遠古海洋的味道。
那樣的洶湧的潮濕讓他的內心也變得潮濕。
那幾十分鐘中,他抱着她,手被她蓬松的長發覆蓋,她沒有受傷的那只手緊緊地抱着他的脊背,整個人陷進他的身體裏,隔着薄薄的衣料肌膚交換身體的溫度。他忽然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心靈相通,就仿佛電影阿凡達中發辮的糾纏與連結。窗外依然是無盡的長夜和不息的雨聲,但在此刻他們交換一種罕見的信任與依賴。
她也許是忘記了,或許她根本就沒有記得過。但葉希木覺得沒有關系。
打火機的火焰點燃蠟燭,凝固的蠟油開始熔化,仿佛世界的形狀開始變化。
“許願啊葉希木。”她催促,“想什麽呢你?”
葉希木閉上眼睛,心中許下了三個願望。
睜開眼睛,吹滅蠟燭。
“你許得好快啊,不用想的嗎?”
葉希木轉頭,看到季辭坐在餐桌旁,手撐着臉望着他。
葉希木想着心中的那三個願望,避開她的目光。
“不過我知道你最想實現的願望是什麽,确實也不需要思考。”季辭說,“你們學霸是不是覺得這種儀式很無聊?會覺得‘有這時間,不如多做幾道題目’?”
“沒有。”葉希木說,“我媽媽去世之前,我每年都這樣過。她走了之後,雖然也過生日,但是沒有再吃過蛋糕。”
“哦。”季辭說,“那我買小了。因為你看起來不像喜歡吃蛋糕的人。”她又給自己找補,“不過你生病了,吃這麽小的正合适。”
她站起來說:“那我也許個願吧。”
她閉上雙眼,雙手合十,虔誠地說:
“祝葉希木,成為一個正直、勇敢、善良的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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