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野狗
第22章 野狗
季辭“砰”地摔上大門,把葉希木隔絕在了外面。她甚至關掉了牆外的燈閘,黑暗如傾盆大雨一般砸在了葉希木身上。
天邊那一痕細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雲層覆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葉希木伸手按在了大門上,木質皲裂的底紋和糙硬的觸感直達他的心底。
他是怎麽搞的,怎麽就把這件事搞砸了?明明可以好好說話的。
打開手機,想跟季辭再解釋兩句,信息發出去,卻發現她已經把自己删了。
過了許久,他才确信事情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他打開手機電筒,步履沉重地走去對面路邊,去找自己的自行車。
他的老式自行車上裝了一個頭燈一個尾燈,父親葉成林給他安上的。母親剛去世的那段時間,他不願意一個人在家裏住,經常晚上放學後騎車去葉成林值班的林場。
從老街到國道的這一段路沒有路燈,葉希木只能就着自行車燈微弱的光緩慢騎行。車燈的照明範圍只有很小一片地方,但至少能保障他的安全。
騎出去七八百米,葉希木忽然看到路中間黑乎乎的一坨不知道是什麽,騎近了才發現竟是一條被軋死的狗。寬大的車輪從它的腹部一直碾壓到頭部,血肉模糊,白生生的肋條折斷,從單薄的皮毛刺出來。葉希木聽到嗚嗚兩聲,手機電筒照向旁邊,才發現還有一只小狗。地上這只已經看不出形狀和顏色,從小狗葉希木才辨認出它們就是剛才在季家老屋前看到的兩只。
小狗嗚嗚鳴泣着,繞着死去的狗媽媽轉圈。葉希木心中忽然湧起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他把小狗抱起來,放進了自行車的車筐裏。
*
季辭回到自己的房間,重重地倒在了床上。房頂上鼠尿洇漬的大片痕跡映入眼簾,她又猛然坐起來,下床,開了手機電筒穿過前後院之間的門洞,走到家婆住的房間前。
耳朵貼在門口,聽到了家婆熟睡的鼾聲,季辭才略略放下心。
陳川的問話給她一種不祥的感覺。
雖然村委會已經拒絕,辰沙集團卻還沒有放棄。他們甚至知道了抵抗的人是家婆,所以找了陳川來游說。這說明他們很清楚陳川和自己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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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川提出給她們換地方,甚至要給家婆換一座“更好的”山。
可是家婆會同意嗎?換的新山裏,還有地方可以讓家婆種雲峰茶嗎?還有百丈潭和洄龍廟嗎?
家婆不會同意的。她已經七十二歲了,在人世間走過了六個輪回。老屋是她對家族的記憶,雲峰山埋葬着和她血脈相連的幾代魂靈。
季辭悄無聲息地離開家婆的房間,回到前院去洗澡。
老屋設施簡陋,自來水甚至都是今年才做好的。之前家婆都用院子裏的井水。
家裏有一個改造過的做了防水和下水系統、貼了瓷磚的衛生間,裏面甚至有一個嶄新的浴缸,但淋浴和馬桶還沒有裝好。
看起來季穎在今年有意改造這座老屋,然而工程才剛剛開始,她就命隕長江。
季辭洗幹淨浴缸,燒了水,把自己泡了進去。奔波一整天的疲憊在此刻排山倒海一般襲來,溫暖的水讓她昏昏欲睡。睡着之前,她還在想,她應該把季穎的這項老屋改造工程繼續下去。或許季穎是累了吧?打算在她畢業找到工作之後退休,歸隐田園?所以在今年開始了對老屋的現代化改造?她四十四歲了……
季辭好像看到了季穎,她坐在浴缸邊上,長而烏黑的頭發濕漉漉的,像是剛洗完澡。她向她抱怨腳腕疼痛,季辭說,腳腕怎麽會無緣無故地疼痛?季穎于是當着她的面脫下襪子,整只腳到腳腕全都烏黑得像炭。季穎擡起頭向季辭笑,我沒騙你吧?她的臉也是烏黑的,牙齒也是烏黑的,季辭驚叫着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依然整個人泡在水裏,水已經變得冰涼。
季辭爬起來擦幹身體,依然餘悸未消。怎麽會突然夢到季穎?明明過去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回來這麽多天,也從來沒有夢見過。
一定是因為葉希木再次和她提起了季穎,甚至說出那些讓她感到被侮辱的話。
季辭敷上面膜,重新洗幹淨浴缸,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查看郵件,學校已經通過了她的延期畢業申請,導師Valerio表示對中國鄉村的古建築修複感興趣,建議她多做一些研究後和他約時間電話會議,确定新的論文方向。房屋和車輛退租也都在線上完成了,她的行李暫時寄存在好友Lydia家裏。Lydia對她延期畢業的決定略有不滿,但表示能夠理解。她甚至建議季辭“帶着家婆來上學”,她認為她們國家的氣候适宜老年人的病後康複。季辭則反向邀請,讓Lydia趕緊畢業,畢業之後到她的家鄉來拜訪。
做完這些雜事,季辭一看時間,竟然已經過了十二點。可她總覺得還有什麽事情挂記着,讓她沒有辦法睡覺。出門走到院子裏,仰望空中那一痕細細的月亮,葉希木的話又出現在她腦海裏:
「你媽媽的手機……她肯定有徐曉斌的聯系方式。」
季穎的手機……
手機……
她在此之前,确實沒有在意過這件事。回江城後,警察把母親打撈起來後身上及岸上的遺物交給了她。其中除了游泳相關的器具,還有錢包、身份證、銀行卡、鑰匙、門卡等随身物品。她後來和律師一起檢查過,沒有任何遺失。
但……手機呢?
在季辭僅有的印象中,季穎确實高度依賴手機。她對智能手機适應得非常好,以至于不管做什麽都用手機進行。這在後來季辭檢查家中的筆記本電腦和平板電腦時得到了印證。季穎的筆記本電腦沒開過幾次,裏面存儲了一些之前用照相機拍攝的照片,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平板電腦則是她用來玩游戲和看電視劇的工具。季穎是自己公司的老板,從來不用電腦來處理公務。聽她公司的財務說,她要看什麽東西,都會要求公司員工打印成紙質版文稿交給她。
季辭之前給季穎的遺物、警官交給她的遺物清單、法醫給她的驗屍報告等等都拍了照片,她打開電腦全都翻出來,一一仔細看過,确認其中确實沒有手機。她突然想起來,那名警官把遺物清單交給她的時候,的确提過一句手機的事。
那名警官說,季穎身上有一個固定在手臂上的防水手機套,但是屍體打撈起來時,手機套裏面是空的,很可能手機已經在水中遺失。季辭那時候受到的沖擊過大,要做的事情太蕪雜,很快把季穎的手機這件事忘記得一幹二淨。
所以季穎的手機是丢進長江之中了,這個很可能承載了她最重要的生命痕跡的東西,就這樣淹沒在了江水與泥沙之中,或許要再過千萬年,滄海變成桑田,它才能重見天日。
季辭打開手機微信,和季穎的對話框一片空白。她先放開了季穎的朋友權限,然後打開季穎的朋友圈,不由得笑出了聲——什麽都看不到,原來不光她屏蔽了季穎,季穎也屏蔽了她。
她季辭和季穎,真就是有什麽樣的媽,就有什麽樣的姑娘。有什麽樣的姑娘,就有什麽樣的媽。
*
吉靈雲早早起了床,拾掇清楚之後出門,她打算先去公園散步半小時,然後去菜市場買菜。年紀大了之後她粘不住床,每天五六點就醒。
下樓丢了垃圾,她繞去小區的停車場,例行檢查丈夫陳鴻軍的車。昨晚二兒子陳川深更半夜回來了,車也停在樓下。
吉靈雲很快找到了陳川的車,特斯拉,車标像個錘子又像根釘子,好認,而且全江城獨一無二。陳川剛把這車買到手的時候,她和陳鴻軍都很生氣,一百多萬,什麽破玩意兒,老外糊弄中國人的一堆塑料加鐵皮,還是個插電的,狗屎,不值錢,把陳川罵得狗血淋頭。
然而陳川帶二老開車去峽江市的旅游景點玩,進了市區到處都是盯着他們的車看的人,有車專門加速超過他們,就為了回頭看他們的車一眼,服務區裏還有小孩伸手來摸,被大人厲聲呵斥說弄壞了你賠不起。
吉靈雲和陳鴻軍開始感覺到這個車不一般,這回頭率,恐怕不比他們開了個勞斯或者賓利少。等到陳鴻軍帶着吉靈雲和陳川去參加飯局,席上的話題不再圍繞陳鴻軍,而是圍繞特斯拉的時候,陳鴻軍終于意識到時代已經變了,他私下向吉靈雲承認,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玩法。
得到陳鴻軍的肯定之後,吉靈雲真正對陳川這輛車重視起來。她随身會帶一個小手帕,看到陳鴻軍的車髒了順手擦一擦,這份尊榮也賦予了陳川的特斯拉。
然而這個清晨,吉靈雲在看完了特斯拉的車屁股、繞到車頭去的時候,被駭得整個人都後退幾步,心髒砰砰直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她揉了揉眼睛,向周圍望了又望,确認沒有人,才又走近幾步,彎下腰。她雖然已經五十多了,眼睛還好得很。
沒錯,是血跡。車牌上甚至還濺射了一些白色的東西,吉靈雲用石頭尖尖撥弄了兩下,軟趴趴的,腥臭。她以前開過飯館,認得這些生物組織。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是腦漿子。
吉靈雲感覺要吐了,整個人都暈眩着,像要倒下去一樣。
不行,她還不能倒。她再次确認停車場四周沒人,掏出她的手帕,把特斯拉車頭和車牌上紅紅白白的污漬擦得幹幹淨淨。手帕已經髒了,她又從花壇裏扯了些草和葉子,把車輪上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的污漬也擦幹淨。
她随身帶着從超市揪來的保鮮袋,扯出一個,把手帕和草葉都裝進去,封口打結,嚴嚴實實。
出小區後坐上公交車,保鮮袋一直掩蓋在衣服底下,她神經質地望向車頭和車頂,總覺得仿佛有攝像頭在對準自己,她要盡力表現得若無其事。
到了菜市場,她挑了個最髒的垃圾桶,把保鮮袋扯開,裏面的東西丢了進去。做完這個她稍稍松了口氣,找了個水龍頭洗手。認識的攤販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回應,仿佛和平常一樣。但她感覺自己扯開的嘴角有些僵硬。
菜市場人聲嘈雜,氣味難聞。她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拿出手機給陳川打電話。陳川顯然還沒睡醒,她锲而不舍地打了好幾通,陳川才接起來,語氣完全是還在夢游的樣子,帶着幾分被驚擾的氣惱。
“媽,你幹嘛啊?這才六點多鐘……”
“你昨晚上幾點回來的?”
“十二點多吧,早着呢媽,我沒在外頭亂搞也沒在外頭喝酒。”
“你怎麽沒回自己屋裏?跑我們這裏來幹嘛?”
“有點事想跟我爸說嘛……哎喲媽,你再讓我睡會行不行?我爸都還在睡吧……”
“有什麽事不能跟你媽說要跟你爸說?”
“不是……都是生意上的事,跟我爸說的時候你不都在旁聽嘛……你吃什麽醋啊……”
“生意上的事?”
“那不然呢?我跟我爸還能聊啥啊?聊動畫片?”
吉靈雲聽不出陳川語氣中有什麽不對,拐彎抹角的策略看來并不成功,她決定直截了當地詢問:“你昨天晚上開車回來,有沒有撞到什麽東西?”
“撞到什麽東西……”陳川聽起來在吃力地回想,“那麽寬的大馬路能撞到什麽東西……啊!是有撞到!”
吉靈雲覺得喉嚨很幹,要說不出來話了,“撞到什麽了?”
“撞了個狗子。黑漆麻拱的,沒有路燈,那個狗子不知道在搞什麽就站路中間不動,都到面前了我才看到。”
“它看到車來了不跑?”
“它就是不曉得跑啊,站路中間把我死死盯着。個頭又不大,我開着大燈都靠近了才看到它,兩個眼睛跟燈泡似的。剎車也來不及剎。我那時候煩得很,也就懶得管了。”
聽到是條野狗,吉靈雲才終于放下心來,可是随即又想到了什麽,猛的一個激靈,問:“你說路上沒有路燈,你是送季辭回龍灣去了?”
陳川被吉靈雲已經搞得全無睡意,頭腦清醒,口齒清晰地向他媽交代一切:“下午陪她買了車,在峽江市跟幾個同學吃了飯,晚上送她回老屋,路上回來的時候把狗子撞了。然後又開車跟朋友去喝了兩杯,十二點多鐘叫代駕回家——清楚了嗎?”
吉靈雲立即捕捉到他話語中的漏洞,大聲斥責:“你剛才不是還說沒在外頭喝酒嗎?看我回來收拾你!”說完挂了電話。
在超市買完了菜,吉靈雲還是覺得心神不寧。又去菜市場旁邊巷子裏的一個小鋪子買了一大包紙錢和打火機,走去江邊。
時間依然很早,沒到七點,江上的白霧尚未散去,朝陽隐沒在雲層裏。江邊有一排大柳樹,吉靈雲就在柳樹下點燃了那堆紙錢。江水的濕氣籠罩着樹與人,紙錢在濃厚的濕氣裏緩慢燃燒,煙飛燼繞,徐徐盤旋。
吉靈雲的內心被一種莫名的恐懼與不安撕扯糾纏,她翻身跪下來,向江水裏磕了幾個頭。
“放過我們吧,我們真的什麽都沒做。不要再駭我們了,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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