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屋
第3章 老屋
“Bella,你什麽時候回來?Valerio今天又問起你。”
“已經買好票了,後天飛上海,大後天直飛巴塞羅那。”季辭一邊鎖車一邊接電話。磚瓦廠裏的粉塵太大了,旁邊還有一家水泥廠,空氣中彌漫着化工産品的刺鼻氣味,她只能擡起胳膊聊勝于無地擋住口鼻。“回來也不知道怎麽辦,Valerio對我的論文方向不滿意,現在換課題肯定也來不及了。”她煩躁不安地說。
“先回來再說,最近有幾次大型招聘會,裏面有你想去的幾家公司,別錯過了。”
磚瓦廠的廠長親自過來迎接,“季美女!你怎麽自己過來了?不是說好明天給你送過去的嗎?”
季辭對電話裏的朋友說:“我還有事,回頭再跟你講。”
她看了下表,對廠長說:“我過兩天就要走,趕時間,想看看能不能今天就把水泥砂漿搬過去,把墳修了。”
廠長為難道:“我們廠子小,要什麽貨、什麽時候送貨都是提前預定,今天是小陳總專門打電話跟我說,我從另外一批貨裏面勻了一些出來給你。但送貨的人現在調不過來,沒法送啊。”
季辭往四周看了一眼,确實是個私人開的很小的磚瓦廠。剛才她給陳川打電話,問哪裏能弄點水泥砂漿,把季穎的墳修一下,陳川就給她安排了這家,讓她不用管,明天會有人送過去給她修好。
季辭問:“我加錢,行嗎?”
廠長露出了更加為難的神情:“不是錢的問題……小陳總開了口,我們就算一分錢不要都要幫您把這事辦了。就是現在确實沒得人……”
廠長一雙手都是灰土,自己也在做工,看上去忠厚老實,不像是故意推脫的。季辭不好多勉強,只能告辭。
走出廠區,季辭聽到有人在後面叫她,先是“美女”,然後是“美女姐姐”,叫到“姐”的時候她回過頭,見是個騎着柴油三輪的年輕工人,約莫二十出頭,穿着一身粗硬發白的工服。雖然灰頭土臉,依然能看出一張臉帥氣且充滿野性。
他熟練地開着車和季辭并肩而行,“姐,你加多少?”
季辭停下腳步:“怎麽?你可以幫忙送?”
年輕人說:“不光送,還能幫你把墳修了。”
Advertisement
季辭并不信任:“你會?”
年輕人不屑地一笑:“我在這個廠打工都打了快半年了,又不是什麽蠻難的事。”
季辭瞅了眼他車上的磚:“你還有別的事吧?廠長能放你?”
“工作是死的,人是活的啊!”年輕人對她的質疑有點不耐煩了,“只要你錢給夠,這些事我都能給你搞定。”
“你要多少?”
年輕人伸出一根手指,小幅度地晃了晃。
“一千?”
年輕人老成地點了點頭。
季辭眯了眯眼:“你真是獅子大開口啊。”
“誰讓你着急呢?”年輕人道,朝着一旁季辭騎過來的摩托車擡了擡下巴,“我早就注意到你這個車了,本田CB1100,十幾個吧,買得起這個車,一千塊錢算什麽?”
季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她也是這次回來才知道,她媽常用的車在她公司名下,現在正在解散清算中。家裏方便用的代步工具就這輛摩托車。她雖然會騎摩托,卻對車本身沒什麽研究,也不知道這輛車竟然要十幾萬。
但這個人說得對,她趕時間,後天就要走,還有大堆事要做,她希望給季穎修複墳墓這件事能盡快做完。
她拿出手機:“那加個微信吧。”
年輕人興奮得眼睛都亮了:“你答應了?”
季辭徑直給他微信轉了一千。
“我出一千五,你今天把活兒做完做好,明天我去檢查,沒問題的話,再轉你五百。”
“我勒個……”年輕人險些飚出髒話,立即指天指地地發誓:“行!富婆姐你放心,負責今天給你弄好!”
*
葉希木騎着自行車,沿着小陳河往上游而去。
小陳河雖然名字裏帶一個“小”字,卻絲毫不小,河深水大,剛下過暴雨,河裏水位上漲,白浪滔滔。
沒騎多久,來到一個群山環抱之處,一片建築露出了它們衰敗的面目。靠山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風格的磚瓦廠房,葉希木對這個地方早有耳聞,是曾經的三線工程537廠舊址。九十年代廠子遷回省城之後,這些樓房就荒廢了下來,如今已經牆皮剝落,門窗朽爛,爬滿了雜草野藤。
比這片廠房建築更古老的是臨河的一片民國時期的老房子,已經頹垣殘壁,破敗不堪。解放前貨運多走水路,這裏是個熱鬧的碼頭。改開之後公路交通迅速發展,河運衰落,537廠的遷移帶走了這裏的最後一絲人氣,老街徹底凋敝,幾乎無人居住。
葉希木騎着自行車在老街上轉了兩圈。
遲萬生跟他提過,季辭家的老屋就在這裏,但她不在這裏住。因為不确定季辭城中的住址,也聯系不上她,遲萬生只能帶他來季辭母親的墓地,今天是清明節,她一定會來。
葉希木揣測着哪一個房子會是季辭的老屋,大雨把她母親的墳墓沖塌了,她很可能還會回老屋來看看。他想要再見季辭一次,單獨同她好好談一談。遲老師說她經常說謊,她說自己沒聽說過徐曉斌,會是謊言嗎?抑或是面對遲老師的氣話?
雖然遲老師說會再給他找別的人幫忙,他也不想輕易放過眼前這個機會,哪怕只有一線希望。
他看了看手機時間,下午四點過五分,距離正式的晚自習還有三個小時,他有希望趕上。
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葉希木鎖定了一座古舊的院子。這個院子不小,估摸有兩進,是這條街上唯一一座連通水電線路、看上去有人居住的房屋。找到牽過來的網線之後,葉希木就更加篤定。
只是這座院子的大門從外面落了鎖,顯示主人還沒回來。葉希木決定再等一等,他看到季辭下山後騎車往城裏去了,她應該還會回來,她不可能就這樣對母親的墓地放任不管。
葉希木把車鎖在一根電線杆下,在附近溜達。他背着書包,要說看書也是沒什麽心思的。父親在七天前毫無征兆地被警察帶走之後,他的腦子裏就一團亂麻。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只能聽到小陳河嘈雜的水聲,和幾聲“豌豆巴果” “豌豆巴果”的鳥鳴。
葉希木記得四聲杜鵑通常五一前後才從越冬地歸來,開始鳴叫、繁殖,這只小鳥怎麽提前回家了?
路上游蕩着幾只野狗,看到葉希木就遠遠地站着,龇着牙齒露出兇惡的樣子。葉希木從書包裏摸出一袋面包,自己吃了一口,剩下的丢給了它們。野狗們看起來已經餓了很久,看到食物立即撲了上去。
葉希木繞到院子背後,忽然聽到有人聲。他本想過去打聽打聽,卻聽到是兩個男人在交談,話裏提到了季穎,他想了一下,在柴垛後面藏住了身形。
“季穎一死,事情就好辦多了……”
“小的翻不起什麽浪,什麽都不懂……主要是老的……”
“老東西還真經活……”
“其實也不着急,咱們先從中間撈點……”
兩人壓低了聲音,後面的話聽不大清。
随即葉希木聽到了人體撞上牆壁的沉悶聲響,連續有好幾下。他疑惑這兩個人在做什麽,想要探出頭去看,聲音卻又停止了,那兩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兩個人離開了這座老宅,葉希木看到他們頭擠着頭在看手機上的照片,笑聲輕佻猥瑣,嘴裏說着“女要俏,一身孝”之類的話。
他們很快消失了蹤跡,一個婆婆卻從另外一條路上步履蹒跚地過來了。
婆婆個子小,而且很瘦,是常年辛勤勞作、苦行僧式的那種瘦。她提着一籃子豬草,還背了一背簍茶葉。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粗布外套,是超市服裝區随處可見的那種。
婆婆徑直走到了老宅的後門,葉希木忍不住上前詢問:“您好,您是季婆婆嗎?”
婆婆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道:“是,你做什麽?”
婆婆一邊說,一邊放下提籃和背簍,伸手去門邊的磚縫摸索。
葉希木知道她在找鑰匙,這邊農村人出門不愛帶鑰匙,鑰匙就藏在花盆底下、柴垛縫隙之類的地方。因為村裏人相互認識,有外面來的人,也會立刻被注意到。不過像老街這麽偏僻的地方,季婆婆不帶鑰匙,多半是因為家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
葉希木道:“季婆婆,我想找一下季辭學姐。”
季婆婆沒有回答,她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因為她在磚縫裏什麽都沒有摸到。
季婆婆的眼神不太好,幾乎貼到了牆上察看,皮包骨頭的手指仔細在牆縫裏摳挖,又蹲下去在牆根處尋找。
葉希木忽然感覺有什麽不對——這堵牆,松了。随着季婆婆清瘦的身體靠上牆壁,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力量,這堵歲月悠久的、被雨水反複沖擊浸腐的磚牆,就像被輕輕推了一下的多米諾骨牌,轟然一聲全塌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