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喝茶
第4章 喝茶
騎柴油三輪的年輕工人叫敖鳳,聽這個姓氏就知道他是江城靠長江下游的龍王廟村的人。民間傳說這個村的人是龍王安排在長江上鎮守的,所以都跟着龍王姓敖。他們靠水吃水,大多以漁業養殖為生,據說都還蠻有錢。
既然都有錢,也不知道敖鳳為什麽要去磚瓦廠打工。但季辭無心多管閑事,這個人話有點多,熟悉一點之後就開始油嘴滑舌。季辭沒耐心在山上陪他幾個小時,交代他怎麽砌之後就下了山,打算在老屋等着。
季辭打開老屋的門鎖,把摩托推進去。
繞過大門正對的影壁,是一片大的空地,中間一個方方正正的水池,積滿了雨水,雨水倒映着放晴的碧空。水池池沿生滿了苔藓,四周的地面鋪着老青磚,縫隙裏長滿了絨毛一般的青草。
院子四周都是木結構的老樓,上下兩層,院子與樓的銜接處是一圈青石砌的走廊,季辭把摩托停在了走廊上。
這幾天她都在市區,和律師一起處理母親突然去世遺留下來的種種問題,今天還是葬禮後第一次回到老屋。
偌大的老屋仿佛突然之間就安靜了下來,空空蕩蕩的,只有風在其中流竄,把青草揉得搖搖晃晃。屋檐上積存的雨水滴落下來,滴在走廊石板外側的圓形小坑裏,發出致密而清脆的聲響。
空氣裏摻雜着潮濕的土黴味兒。
似乎連這座房子都在一夜之間衰老了。
她印象中的老屋還是小時候的生機盎然,她和陳川在走廊上追逐,在院子裏就能用天然蛛網做成的捕蟲網撈到蜻蜓和蝴蝶。家婆種的玻璃花被她掰下來在稻場上畫畫,儲藏的老南瓜被她用來紮針,拔針時會冒出晶瑩的一粒汁液。
明明有很多人很多人,怎麽突然之間都不見了。
忽然“轟”的一聲震響,季辭吃了一驚。聲音從後院傳來,她三步并作兩步穿過兩進院之間的正廳。之前停棺時,兩院之間久閉的幾扇大門都被打開了,要不然她還得費點勁。
一進後院,她發現視野大開,整個小陳河和對面的山都撲入眼簾。院牆整個兒垮了,只剩下一個門框孤零零杵在那裏。碎磚頭散落一地,家婆坐在地上,旁邊還蹲着一個人扶着家婆,定睛一看,竟然是剛才在山上遇到的高中生。
“怎麽回事啊家婆!”季辭一刻都不敢停,飛快跑向家婆,她直接從碎磚上面踩過去,握住家婆的手。
家婆搖搖頭,“我沒什麽事。”她示意季辭把她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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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希木也跟着站了起來,往後退了兩步,離開了祖孫二人一些距離,趁她們不注意很快地擦了一下臉上的血跡。
季辭不放心,上上下下仔細查看家婆有沒有狀态不對的地方。
“真的沒砸到?”季辭不相信,還想讓家婆進屋把外衣脫了看一下,“我看你都摔地上了。”
“我本來就在地上。”家婆對季辭的過度關心有點排斥,老一輩的人,都不太習慣這麽親密地表達關懷,無論愛與被愛,她推了季辭一把,“你去看看那個男兒,他剛才幫我擋了一下。”
季辭擡頭看了一眼葉希木。
葉希木不自在地拉了一下書包,眼睛看向別處:“我也沒事。”
“你來這裏幹什麽?”季辭問。
“我……”葉希木突然覺得他這種扒出別人家的住址、守在別人家門口的行為,似乎也并不怎麽光明正大,一時間說不出口。
“他說他想找你。”季婆婆替他回答。
季辭緊盯着葉希木,目光犀利。
葉希木手指在身側緊握成拳又放開,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在這時候說出自己的來意。他敏銳地覺察到季辭的處境似乎并不比他好得到哪裏去,他又如何能在這種時候請求對方給自己幫忙。
他深吸了口氣,說:“婆婆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季辭幾乎和他同時開口:“你臉上流血了。”
葉希木一愣。
季辭彎腰去撿家婆的茶背簍和豬草籃子,道:“你也進來坐一下,等會我送你去醫院。”
對比剛才在山上的那個人,葉希木一時不适應眼前這個溫和的季辭。
他下意識地拒絕:“不用……沒事,我自己騎車回去。”
“讓你進來就進來,沒事你跑這裏來做什麽?”季辭毫不客氣地戳穿他,轉身拎着背簍和豬草籃進了院子。
“進來喝口茶。”季婆婆勸葉希木。
見老人眼神不好,葉希木忙扶住老人,引着她避開地上淩亂的磚頭,兩人一起穿過院子往堂屋走。
季辭把豬草籃放到偏屋,又把茶葉倒進專門裝茶的口袋,去到後面的堂屋,看到家婆正在把蜂窩煤爐子上的炊壺拿下來,準備倒進開水瓶裏。
“我來我來!”季辭道,“您又看不清楚,小心燙到手。”
季婆婆被季辭奪走了炊壺,不滿道:“你沒在屋裏的時候我哪天不是自己燒水弄飯?”
季辭把滾燙的開水倒進開水瓶,“我看着吓人。”
季婆婆:“我閉着眼睛也搞得好。”
季辭:“行行行,知道您厲害了!”
她往葉希木那邊看了一眼。葉希木規規矩矩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脊背筆挺,一點都不靠着靠背,就像生怕身上泥跡已經幹透的校服會弄髒她們的椅子似的。
季辭問:“你喝涼水喝熱水?”
季婆婆:“給客人當然要泡茶!”斥責季辭,“不講禮性!”
季辭抱怨:“現在兒們還有哪個喝茶?”她問葉希木:“你喝不喝?”
葉希木看看季婆婆,又看看季辭,一個需要尊重,一個迫于眼神恐吓,他只好說:“看您方便,我都行。”
季婆婆已經從五鬥櫃裏摸出了茶葉,對葉希木說:“這是我自己種的老雲峰茶,你喝點試試,好喝的話拿點回去。”
葉希木聽父親講過,江城的雲峰茶歷史上是有名的,明清時期就是貢品,跋山涉水送去京城,甚至遠銷海外。如今市面上也有雲峰茶,但早就不是當年正宗的雲峰茶了。因為雲峰茶對環境氣候的要求很高,如今适宜種植的深山老林已經被破壞殆盡,只剩下極稀少的一些茶園,産量很低,只夠自給自足。
葉希木連忙站起來說:“謝謝!謝謝婆婆。”
季辭拿了個老式茶杯用開水清洗消毒,泡好了端給葉希木。
葉希木又站起來,雙手接過:“謝謝學姐。”
季辭:“你坐下。”
葉希木只好又坐下,茶杯很燙,他趕緊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季辭伸手撩開他的額發,葉希木驚得整個人都向後仰去,直愣愣地看着季辭。
“血好像已經止住了,但是都紫了。”季辭像是自言自語地嘟哝,“還是得去看一下醫生。”
“不……不需要……”
“好香啊!是不是在泡茶?”
院子外面一道人聲傳來,葉希木悚然一驚——是之前過來的那兩個人。
另一個人說,“牆沒得了,大老遠就能聞到香!”
季辭走出門去,那兩人看見她,兩張臉就像餓狗見了吃食,舌頭和哈喇子都往下堕。季辭對這兩個人有一點印象,母親的葬禮上他們來過,一直不近不遠地跟着她打轉,用手機偷拍,最後被知客先生用兩包煙打發走了。她當時太忙,沒空去管他們。
季辭忍着惡心,拿出手機,給他們拍了張照片。
“哎喲,這是搞什麽!”一個人叫道。
“稀客,”季辭道,“給你們合張影。”
“勞慰您了,”另一個說,“有茶喝不?前幾天沒喝夠。”
“沒有,剛喝完了。”季辭冷冷道,“有事就說有屁快放。”
“哎哎哎,這麽漂亮的姑娘兒,怎麽說話這麽難聽?”
季辭抱着胳膊站在院子裏,一言不發地冷冷盯着他們。
那兩個人相互看了眼,其中一個說道:“你這個屋塌了,要重新搞吧?事情包給我們,怎麽樣?”
季辭道:“包給你們有什麽好處?”
那兩個人相視而笑,像是笑季辭無知。“包管把你們這個屋修得平平安安,又快又好。”那個人意味深長地說。
“怕不得一面牆兩萬起步吧。”季辭平靜地說,“平平安安,傾家蕩産。”
“你這就是胡說八道了妹妹,”另一個說,“可以給你列單子,項目清清楚楚,明碼标價。”
“謝了,我自己會找人修。”季辭說着,轉身準備回屋。
“站着!妹妹!”那兩個人叫道,擡步跨進院子。
“你們也站着!”季辭擡起手機攝像頭對準他們,指着他們道,“這是我的屋場,是你們随便進的嗎?”
那兩個人這才發現她一直在錄音,現在直接錄影,頓時大為光火:“跟你好好說話,你動不動就錄視頻。”
“我就進來了,你能把我們怎麽樣?就他媽的會錄視頻,錄視頻頂個屁用!”
話是這麽說,那兩個人卻撲過來要搶季辭的手機。
季辭敏捷地後退幾步,避開了他們。
“吵什麽吵!”季宗萍斥道。
聽見老人的說話聲,那兩個男的止住了腳步,季辭站在豬欄屋邊上,操起一把殺生的刀子,季宗萍從堂屋裏走出來,葉希木緊随其後。
“操,姑娘兒屋裏還藏了個學生!”
“再說一句試試!”季辭拿刀子指着他們,那個男的果然張嘴還要說,她把剛撿的爛苕狠狠砸在了他嘴上。爛苕稀碎,惡臭的味道讓他一邊往外吐一邊嘔。
也許是看季辭毫不示弱,又也許是看有葉希木這麽個高高大大、正血氣方剛年紀的男生站在這裏,另一個男把被苕砸的男的拉走,嘴裏還不忘犯賤:“你比你媽會搞,我看好你!”
季辭拎着刀子,吼道:“滾!”
兩人終于悻悻離去。
季辭目送他們走遠,回頭看,家婆已經去剁豬草了。見季辭過來,家婆放下手中的刀,對季辭說:“你還是去住城裏的房子,少回來。”
季辭按着門:“他們是不是經常來?”
家婆道:“他們在這邊蠻出名。你媽在的時候,他們不敢來。”
季辭把手裏的刀插架子上,“她現在不在了,你怎麽辦?”
家婆兩個手肘擱在膝蓋上,瘦得像鷹爪一樣的雙手垂下來,她擡起頭眯起眼睛望着季辭:“我又老,又沒有錢,他們能把我怎麽辦?”
季辭看着家婆半晌,轉身走了。
她在院子裏招呼葉希木,手裏拎着車鑰匙,“你,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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