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子夫!”
劉徹再次撲過來将我抱住:“你別這樣!”
面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讓我知道這不是夢,胸口劇烈的抖動着,任劉徹抱在懷裏,我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身體一陣一陣的發寒,一陣一陣的抽搐,兩行熱淚無聲的從雙頰滾落。
“對不起,子夫”,劉徹将我抱在懷裏,痛心疾首,不停道歉:“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大哥去的。”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他明明答應過我,他會回來的,他怎麽就回不來了呢?他不要我們了麽?不要大嫂和九兒了麽?
大嫂?
我陡然一驚,凄厲地道:“大嫂,大嫂,別讓大嫂知道,不能讓大嫂知道。”
劉徹點頭,厲聲喝到:“來人!”
“陛下!”進來的卻是阿滿,看見我和劉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淚眼婆娑:“夫人,侍中夫人殁了!”
仿佛有一記天雷劈在我的頭頂,震的我肝腸俱裂,心口像是被野獸撕啃咬,撕裂,分而食之,由疼到痛,最後到全身麻木,氣急攻心之下,一口鮮血傾吐而出,仿佛連五髒六腑也要舍我而去,強烈的痛楚讓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支撐自己的軀體,猶如蕭瑟秋風中的一片枯葉,飄零下落。
劉徹忙吩咐人去請太醫,将我抱起,放在軟榻上,震怒道:“怎麽會這樣?”
阿滿在地上猛的磕頭:“奴婢奉夫人之命,送衣物去衛家,恰逢使者派人将侍中的遺物送了回來,侍中夫人得知消息,傷心過度以致難産血崩,孩子也……也沒保住!”
我雙拳緊握,指甲刺破掌心嵌入血肉中,卻并不覺得痛,下唇也被咬破,粘稠的汁液蔓延至唇齒舌尖,腥鹹的味道令我惡心難忍,我伏在榻上,一陣接一陣的幹嘔起來。
劉徹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太醫們問診開藥,宮人們忙進忙去,宣室殿裏一片混亂。
腦海中嗡嗡作響,猶如萬千蠅子在耳邊萦繞,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在恍惚間似乎聽到“喜脈”二字,此刻也激不起一絲波瀾,無心去辨認,就算是真的,也掩蓋不了我失去三個至親之人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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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夫,你聽到了嗎?”劉徹伏在榻前,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咱們又有孩子了,子夫!”
我靜靜的聽着,一動不動,怔怔的道:“明明都好好的,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啊?”
“子夫!”劉徹急到落淚:“是我不好,難過你就哭出來,你哭出來好不好?”
心痛到極致,就是想哭也哭不出來,我轉身背對着他,将身子蜷縮起來,不哭不鬧,也不說話。
劉徹還在說着什麽,但我一個字也聽不見,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我與大哥見得最後那一面,他溫暖而幸福的笑顏,曾滿含期待的将他的愛妻和孩子托付給我,而就連這最後的托付,我也沒能讓她如願。
心中悔愧,似有無數只利爪在我的心上劃出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口子,生生的疼着,痛着,可任我心中如何難受痛苦,眼中偏就是一滴眼淚也無。
直到看見九兒,我的眼淚才如決堤的洪水,奔流而出。
“姑母……”九兒趴在我懷裏痛哭:“他們都說阿翁回不來了,他們是騙我的,對不對?”
我強忍着心裏的悲痛,安慰她道:“有姑母在,以後姑母會護着你的!”
“阿翁明明答應過我,會回來陪我放布鳶的”,她凄厲的哭喊着:“還有阿母,她說要給我生個小弟弟……”
她才不到八歲,原本可以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卻沒想到一夕之間,父母雙雙故去,還帶走了未出世的弟弟,她的傷痛比我更甚,悲戚的哭聲感染着溫室殿中的每一個人,無不為這個可憐的孩子落淚。
“以後姑父和仲父就是你的阿翁,叔母和姑母都是你的阿母!”我将她緊緊摟在懷裏,渴望用我的愛去溫暖她,彌補她失去雙親的痛。
“好孩子,不哭了”,婵兒亦過來寬慰她道:“以後仲父可以陪你去放布鳶,叔母也可以給你生好多小弟弟。”
依偎在我懷裏又哭了許久,直到累到虛脫才肯睡去。沉浸在睡夢中,她的身體偶有抽搐,好像一個失恃的小羔羊,時時刻刻保持着警惕,随時都有驚醒的可能。
這種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讓我想起了阿母去世的時候,那年的我也是她這般年紀,面對阿母的死,亦感覺像是天塌了一樣,也是日日驚懼,惶恐不安。幸而有大哥大姐,是他們用自己單薄的臂膀為我們撐起了一片希望,将我們撫養長大。
而當我們都長大成家,昔日的苦難已成過眼雲煙,那個傾盡一己之力,護佑我們平安長大的大哥卻永遠的離我們而去了,我心痛,惋惜,看着大哥唯一的骨血,兩行熱淚像噴泉似的往外湧,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九兒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河南水患和瘟疫并發,鬼神之說日甚,鬧得國朝上下人心惶惶,憂懼不已,丞相田蚡更是在大朝之上公然議論起此事,言江河決口乃是天意,很難用人力強行堵住,而且就算是堵住了,也是逆天而行。韓安國和鄭當時當即附議,更有太常望氣,方士作法,說瘟疫便是上天的警示,不可再逆天而行,恐有大難。
劉徹無奈,治理黃河之事只能暫緩,下令由朝廷撥款,讓受災百姓遷離故土,另尋安身立命之所,以避天災。
劉徹以九卿之禮将大哥與大嫂合葬在南山父母的墳茔旁,又讓衛青頂替大哥統領期門全軍,加封衛青為太中大夫,參與朝議政論,秩比千石。
征得衛青和婵兒的同意,我将九兒接到宮中親自撫養,劉徹命人以縣君之禮待之,吃穿用度皆比照公主的份例,以此慰籍大哥大嫂的在天之靈。
萬裏晴空無雲,飒飒秋風漸起,花園內,去病正帶着他的幾個表妹蹴鞠嬉戲,在去病和兩個公主的陪伴下,九兒已經漸漸從失去雙親的悲痛中走了出來,現在偶爾也能聽見她的笑聲了。
我看了舒心,囑咐傅母們好好照看,便拉着東兒在園子裏漫步散心:“九兒這兩日夜裏可還夢魇?”
東兒幫我理了理碎發,道:“夜裏都有阿喜陪着,已經好多了。”
我點點頭,感激道:“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
東兒搖頭道:“能服侍夫人是奴婢們的福分,奴婢不覺得辛苦。”
我微微一笑,輕輕握住她的手。
忽聽得園內有女子歡快的笑聲,如磬音般清麗悅耳,尋聲而去,繞過假山,便見一綠衣女子背對着我坐在秋千架上蕩漾,一邊歡呼,還一邊高喊:“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旁邊一青衣男子聽話的推着她,越來越高。
這女子我并不陌生,便是化成灰我也認識,但這男子我并未見過。
東兒見我面露疑惑,解釋道:“皇後身邊的叫楚服,是個巫女,聽說會些法術,在婦人子嗣上頗有奇效,所以皇後才請她入宮的。”
原來是個女子!我心中嘆息。
顧不上東兒後面的話,看着皇後被楚服哄的喜笑顏開的模樣,這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有那麽一瞬間,我不禁想,如果她所嫁之人并非劉徹,又或者說,她如果不是皇後,她的人生或許就可以像此刻一樣充滿喜樂,無憂無慮。
我不想打攪她,扶着東兒道:“我們走吧。”
“站住!”剛轉身才走兩步,背後就傳來皇後的叫聲:“衛夫人現在見了皇後,可以不用行禮了麽?”
我定了定神,又轉過身來,微微屈膝:“拜見皇後。”
秋陽杲杲,襯得她的笑容絢爛飛揚,她大步流星的竄到我面前道:“多日不見,衛夫人近來可好呀?”
我知道她沒安好心,不慌不忙的起身道:“謝皇後關懷,一切安好!”
“是麽?”她眉眼含笑:“可我怎麽聽說,衛長君惹怒天神,染上瘟疫,連累着妻兒一起暴斃而亡了呢?”
我輕咬下唇,也不急着答話,她既開了口,便不會只有這一兩句。
果不其然,她又接着道:“要我說呀,這就是你們衛家的報應,好好的奴婢不做,偏要貪圖富貴,不自量力,妄圖逆天而行,看吧,報應終于來了!”
心裏被人狠狠的刺了一下,我凝神屏息,希望能減輕自己心口的痛楚,又擡頭道:“妾不知道皇後這是從哪裏聽來的鬼話,還請皇後慎言。大哥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陛下和天下臣民皆可為證!”
“為國捐軀?”
皇後冷笑:“衛子夫,你以為陛下向着你,這宮裏就是你說的算了麽?你別忘了,在我面前,你永遠都是個妾!”
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深吸了一口氣,眼下并不是跟她硬碰硬的時候,遂又将心口的怒火壓了下去,說道:“皇後說的是,只要皇後一日在這個位置上,妾便永遠是妾!”
“算你識趣!”她睨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的腹部,直言諷刺:“你這一胎接一胎的懷,也沒見你生個兒子出來,依我看呀,你也只有生女兒的命,生不出兒子的。”
我一再忍讓,卻沒想到她這般刻薄,心中的怒火再也忍不住,刻意撫了撫尚未隆起的腹部,笑道:“就算是生女兒,也總比死活生不出來的強!”
說罷,也不行禮,拉着東兒轉身就走。
“衛子夫,你個娼婦!”
皇後在身後破口大罵:“我詛咒你,這一輩子都生不出兒子。”
我止步,回頭對上她如寒冰利刃般的雙眸,橫眉冷對道:“只要陛下喜歡我,只要我能生,就不怕生不出兒子!”
不用想也知道,此刻的她一定連吃了我的心都有。
出了假山,确定身後無人跟着,我這才安心,放緩了腳步。想起她方才的歡聲笑語,見了我突然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我心中無奈,不得不承認,我和她命裏犯沖!
本來是想出來散心的,這樣一鬧,也無心再逛,讓宮人帶着幾個孩子玩耍,自己則先回了溫室殿。
東兒驚魂未定,一回來便讓人去請了女醫過來,我知她是不放心,也不攔着,但心下知道我其實并無大礙,今日的我已非昨日的我,不會再因為一點小小的驚吓而傷害到自己的孩子。而我腹中的孩子,也不再是那般弱不禁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