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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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到跡部榮一叔叔的短信通知前,梨央和跡部景吾在部活室逗留了半個多小時。
她面對畫板端坐,跡部景吾站在她身後。
他投在地板的高大影子,貼俯于她的腳踝。
梨央握住鉛筆,潦草地給人物添幾根排線。因為注意力不足,線條呈現出詭異的扭曲感。
她看見了,不擦掉,不重畫,也不太在乎。
手上像抽幹力氣似的,懶得動。
“藤原,左邊人臉沾上了碳灰,不用橡皮擦一下麽?”他向前傾身,伸手越過她的肩頭,點了點紙面。
高大的影子随之移動,從腳背一躍而上,攀爬着裹住她的手臂。
紅熱的日晖從他的指尖墜到她的小臂。
像一滴燒紅的鐵汁飛濺,一點不經意的灼燙穿透皮膚。她朝遠離他的方向挪動了些微距離。
“……故意的,表達一下陰影感。”
駕雲扯謊,打胡亂說。
草稿而已,最終的宿命是丢棄進垃圾桶。正式的定稿過幾天會謄在另一張紙上,所以,現在多鬼畫符都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嘗試。
“好,你按自己的思路畫,”她聽見身後零落一句清泛的氣音,“我不插手。”
他直起身來,寬大的手掌抓住她背側的椅角。
食指搭上離她肩窩只幾厘米遠的椅杠。
指尖一起一落,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
過近的距離。聲聲铿锵清晰,聲聲回響在她耳膜裏。慢慢地,這聲音裏頭幻出一根專殺絞刑犯的繩,一圈一圈絞繞着她的喉部。
注意力不足,手部乏力的原因找到了。
這明顯不能怪她。
他的敲擊聲無端讓她聯想起一種中世紀酷刑,記載于各類獵奇百科上,據傳是比肉.體受刑的殘忍度更上一個等級的精神折磨。
犯人的身體緊緊束縛于板凳——她則是定在座椅上,因為挪一下極可能會撞上跡部景吾。“受刑”的環境有了。
用黑色布條蒙住眼睛,使犯人不能視物——她的眼前只能看見畫紙,也差不多。
然後,沸水袋懸于頭頂,開一個小孔,從中滴落水滴,一滴一滴砸在犯人額頭。
天長日久,皮膚燙得發脹潰爛,聲音折磨得人焦躁想吐。人卻不能動彈。
非死即殘,沒死先瘋。
記憶閃回插圖上犯人大張嘴,掙紮着扭曲着呼吸的模樣。梨央感到一陣窒息。
她情不自禁地捏住襯衫領口,抵着下颏往上提了提。聊勝于無的抵抗,呼吸在輕微發顫。
跡部景吾似乎沒有發現她的異狀,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閑聊。
——感謝會長超級無敵大E人的外放性格,他總能找到合适且不會冷場的話題,免去她絞盡腦汁挑詞造句的麻煩。
“藤原,畫畫你現在還在學麽?”
“沒有了會長,升高中後時間不夠,暫時先停了繪畫課。”
“我看你以前給母親寄的明信片,經常提起畫室趣聞。我還以為你會和上島一樣,選擇走藝術升學的路子。”
“倒是有這麽考慮過啦。不過愛好一旦變成職業的日子,八成就是失去這項愛好的時候。我認為還是不要給自己上難度了。”
“是麽?”跡部景吾便笑着打趣,“看來今晚我終于能睡個好覺,不必擔心你步上島後塵從我身邊辭職離開。”
“會長放心,既然我答應了你接會計一職,肯定不會半途撤離的。”
梨央也戲谑地回應他:“你管多久學生會,我就管多久學生會的賬,當好你的左膀右臂。”
跡部景吾:“……”
跡部景吾沉吟了一秒,兩秒,三秒。
突如其來的斷檔空白。
梨央:“……”
她不明白,會長高速運轉精密得如同齒輪的大腦,因她這句話突然崩了哪個軸承,竟然讓其停擺片刻。
畢竟是在級部講話、優秀生代表發言、學生會會議等一衆場合中,不用提前打稿子,即興發揮也能精彩發言,引起底下人掌聲雷動的會長。
好怪哦。
她覺得她現在是越來越看不懂會長這人了。
既然會長不說話,那就她來說點話吧。
總不能讓氣氛尴尬着。
她停下手中的鉛筆,努力從聊天庫翻翻有什麽安全話題。
有了有了,不如問問會長下午上了什麽課,章節難不難。A班和B班的任課老師大多重疊,圍繞該話題能叭叭有的沒的一大堆。
花一秒沉思。
第五秒,她接過活躍氛圍的任務之前——
“嗯,”跡部景吾再次開口,輕緩道,“一言為定。”
“藤原,你不能食言。”
少了一些閑聊的随性。
多了幾分訂立契約般的鄭重其事。
在除開他們兩人之外,唯有空晃日色填充的部活室裏,他的聲音挾裹風,凸顯獨有的低沉、瓷實質感,簡直擲地響出金玉聲。
梨央:“。”
原來剛才他沒在開玩笑。
會長是真擔心萬一她辭職跑路了,他又要再去焦頭爛額地找人。
人事頻繁變動是挺讓人頭疼。
将心比心,她能理解會長的憂慮。
“當然不會食言,”梨央故作嚴肅地一字一句道,“說謊的人吞一千根針。”
嘶,話出口,感覺自己好像那個渣男發誓。
四指朝天,稍息立正,信誓旦旦地大聲對愛人說着“愛你一萬年如果違背誓言天打雷劈!”
梨央朝窗外瞥了一眼。天氣晴朗,陽光普照,萬裏無雲,沒有要打雷的跡象。
不過她也不用怕,她說的都是真心話,天打雷劈再怎麽也劈不到她頭上。
真誠,乃最好用的必殺技。
分針一圈一圈繞鐘面旋轉。指向最底下的“6”這個數字時,跡部榮一叔叔的短信如約而至。接到通知,她和跡部景吾大概收拾一番,從戲劇部的部活室離開。
會長專用·拉風流線型騷紫色加長豪華轎車,停在學校的側門。
此處是一條小路,為防學生逃課溜出校外當街溜子,早就已經被校方封鎖,因此根本無旁人路過。
然而,今天卻破例臨時啓用。
梨央後知後覺地想起,早上的停車地點同樣人煙稀少。
兩條線索疊加,她有理有據地推測,不走大門走側門,可能是要将她和會長——或者稱作藤原和跡部兩家的事更妥當——暫時保密,不讓他人窺探。
今晚敲定關鍵事宜(估計不僅限于她和會長的事)之前,禁止洩露風聲。
商海沉浮的世界,一切小心謹慎為上。
一路上她不多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會長身邊,跟着他從學校上車,坐車,下車,從洲際酒店偏僻的車庫,坐電梯直行到頂樓花園餐廳。
跟随等候多時的服務生指引,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間較為僻靜的包廂。
跡部景吾上前一步推開包廂大門,梨央緊随其後,踏入燈火輝煌的領域。
一桌都是熟人,父親,哥哥,榮一叔叔,瑛子阿姨,以及會長的爺爺。熟悉的臉,熟悉的名字,按理說她足夠坦然應對。
但數道目光齊齊聚焦于她身上,仍是有些克制不住地緊張。
在這個時刻,某種她刻意回避,一想起來就要按住胸骨間瘋狂的跳動,迫不及待将其埋進雜物堆裏的,最直白的事實——
清清楚楚地被拖拽出來,強制曝光到意識中。
過了今晚,她的身份,就不再止是藤原家的小女兒,也不止是瑛子阿姨摯友的孩子。
以後登跡部家的門,她便不再是“客人”。
而是……
好了,夠了。她在心裏低聲說。
跡部景吾低頭瞟了她一眼,用握緊成拳的手背,輕柔地抵了抵她的掌心。
堅實的指節,帶着恰到好處的力量感和支撐感。
“別緊張,有我在。”
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他安撫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