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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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木曜日。
網球部的活動安排為跑步和基礎練習。
下午課程結束,正選和非正選陸續從教室到達網球訓練場,準時集訓。
不必人多說,每個部員規規矩矩地換上運動服,稍作拉伸,上跑道開始今天的訓練。
網球部的管理井然有序,陽奉陰違的情況從不發生。部長跡部景吾雖然人沒到,但他餘威猶在,像影子一樣監督訓練場,沒有人敢偷懶。
——除了正在睡覺的芥川慈郎。
身為網球部獨一份的特例,他來網球部的唯一作用,可能是為了表明他這個人還活着。
也曾經有人對此頗為不滿,私下裏對跡部景吾提出過異議。
而跡部景吾,只是向睡着的慈郎丢過一個無所謂的眼神,說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睡着覺當上冰帝正選”。
部長親自開了金口,加上兩三好事者曾在芥川慈郎清醒狀态下發起過挑戰,毫無懸念地被打得招架不住,所以,現在無人有微詞。
實力,即是任性的資本。
亘古不變的道理。
部員齊刷刷跑過五圈,跡部景吾來了。
姿态挺拔的黑影隐現于網球場入口,所有人旋即立刻改換方向,像衛星環聚在母星周圍似的,圍攏在他身邊。
“部長,下午好——”
腔調統一,聲音響亮,很有精神。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各位今天也做得不錯。”例行鼓勵一下士氣。
然後,他掃一眼階梯上側躺睡覺的芥川慈郎,問道:“今天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忍足侑士推了一下眼鏡,接口回答:“和昨天一樣,一來就睡着了。”
芥川慈郎翻身,喃喃夢呓:“謝謝你藤原同學……巧克力很好吃……”
跡部景吾用手指敲點着鼻梁,揉了片刻才收回視線,接過桦地遞來的名冊,按照上面的名字,一一挨個對應底下的面孔。
網球訓練場滿當當的部員,鴉雀無聲,沒有膽量擺弄一點小動作。
菅原站在人群中的第二排,正選的後面。
不明白為什麽,他莫名有些緊張,絲毫不敢東張西望。像動物在地震來臨前的惶恐不安,沒有緣由,奇奇怪怪。
跡部景吾逐次掃過部員的臉,到他時,目光多停了兩秒,上下打量兩次。不喜,也不怒,眼裏看不出蘊涵哪一樣特別的感情。
由此,這目光便無端地具有穿透性,像一把手術刀,劃開身上的遮蔽,袒露出赤裸的肉.體。
菅原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這兩秒,他的大腦cpu轉冒煙,開始瘋狂回想最近一段時間有沒有做錯事。
得出的答案是:無。
于是他愈發緊張——完了完了,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罪加一等。
不過什麽也沒發生,兩秒後,跡部景吾的目光移向他左手邊的部員。
有點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意思……
跡部景吾沒有對他額外關照,加上再次确認自己表現良好,菅原的心情略微放松下來。
部長不是一個吹毛求疵,無故遷怒他人的性格。既然自己沒做錯什麽,那自然不必害怕。想到這,菅原挺直脊背,又恢複了些許信心。
方才的錯覺,極大概率是他的主觀臆測。
确如他所想,部長的情緒非常穩定,沒有對他發難,甚至還盡心盡力地多指點了他幾句。
“菅原,揮拍的時候用力一些。”
“注意腳下姿勢。”
“很好,就是這樣,繼續保持。”
指導完菅原,跡部景吾叫日吉若。
“日吉,今天你來和本大爺單打。”
“好的,跡部學長。”
得到下克上機會的日吉若,拿起網球拍屁颠屁颠站到跡部景吾對面,伸展腿腳,沉肩墜肘,擺出對戰姿勢。
網球一來一回擊打,獵獵作響。生起的風帶着凜冽無形的尖角,像寒冬的霜雪。
今天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跡部景吾下手毫不留情,每一招每一式,奔着直取對方命門的架勢出手。
幾場下來,日吉若已經節節敗退,喪失了還手之力。跡部景吾卻越加得心應手,再來十個八個正選也不在話下。
圍觀的部員看得目不轉睛,下意識為他們部長高強的技術和體力咋舌。
中場休息的時候,部員零零散散地坐着聊天,旋開礦泉水瓶喝水。
日吉若慢吞吞地走到忍足侑士身邊。
“忍足學長……”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牙一咬,心一橫,還是問出了口。
“我感覺……跡部學長今天不太對勁。”
忍足侑士:“?”
“怎麽說?”
日吉若:“我覺得跡部學長今天和我打球的時候,興奮過頭了。”
整個人喜氣洋洋,眉宇間壓不住的三分春色。
一種不知道在暗爽些什麽,反正已經爽了一天了的感覺。
忍足侑士确認了他的猜想:“跡部他确實爽了一天了。”
某個人今天寫着寫着字,對着不知道寫了什麽的草稿紙,就要莫名其妙地笑一下,搞得他也莫名其妙地莫名其妙了一下。
日吉若:“忍足學長,你知道跡部學長今天為什麽會這麽亢奮嗎?”
忍足侑士沉默片刻,說:“不知道。”
日吉若疑惑撓頭道:“可是……你們兩人不是在一個班級嗎?”
言下之意:忍足學長你竟然也不知道嗎?怎麽可能?!震驚,大為震驚!
忍足侑士無語扶額,“我是大少爺的同學,不是大少爺的蛔蟲。”
他朝跡部景吾的方向一揚下颏,“要不然,你自己過去問問他?”
日吉若:“……”
他不就是不敢問,才來向忍足學長打聽的嗎=.=。
“算了,跡部學長不想說,一定有學長的道理,我還是不要多嘴了。”
日吉若閉嘴,腳底一滑,開溜。
忍足侑士站在遠離人群的網球訓練場邊緣,目光透過鏡片,追到跡部景吾身上。
他剛才是對日吉若說謊了。
和他嘴上所說的“不知道”不同,對于跡部景吾今天似有若無的反常,他心裏其實有一些揣測。這個揣測的由頭,最早可以追溯到去年,新選學生會會計那段時間。
大少爺自以為藏得很好,但在他這雙閱盡純愛小說和電影的慧眼之下,一切都有跡可循。沒別的,就是理論知識豐富。
就像今天,一進網球場,某人勉強還能刻意壓制住自己的情緒。然而,球拍一上手,打球一上頭,那些情緒便很誠實地沖破束縛,壓不了半點。
不過,這事忍足侑士沒對任何人提起。
就連柏木真紀的旁敲側擊,他也裝傻充楞。
在跡部景吾自己親口宣告之前,他無權代為向外傳揚。
鄰居家的爺爺能活到一百歲,因為他從不說閑話。
跡部景吾在翻訓練記錄冊。
幾頁之後。
他注意到夾在記錄表中的楓葉書簽,于是記錄冊也不看了,拿起這枚戲劇部的周邊,放在掌中不停摩挲,不肯放下。
唇際上揚的弧度越來越深。
垂目下視的神情,透出些像是統領千軍萬馬凱旋的國王,騎在馬背上,閱盡臣民歡呼春風得意的味道。
那枚捏在他手裏的書簽,猶如拔起的敵軍旗幟。勝利的象征。
哎呀哎呀。
忍足侑士輕啧一聲。
看來國王陛下好事将近。
難怪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今天原來是有喜事發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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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部活時間結束,戲劇部的部員陸陸續續都走光了。真紀的男朋友日吉隼人也來接她一起去吃晚飯。人影漸散,人聲零落,背着梨央越來越遠。她又獨占了整個部活室的寂靜。
稿紙上的分鏡頭還沒有畫完。
跡部景吾也還沒來找她。
她不能走。
繼續當戲劇部的留守兒童。
梨央理了理揉出幾道褶皺的劇本,側支起鉛筆。墨色點跡躍在紙上,斜飛起筆的态勢。
停頓三秒,終究凝滞了,筆勢沒飛得起來。
不知怎麽的,有些畫不下去。
或許是旁邊桌上那幾大盒巧克力太過顯眼,攫取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每個口味的包裝盒都被打開,七零八落,已經被部員分食了不少。
可她一個都還沒有吃。
中午也只是在跡部景吾的注視下囫囵嘗了,咽下去什麽滋味也沒有。
好歹是她選的呢,自己反而沒享受到。
虧,虧麻了。
于是她扔下筆,徑直走向巧克力,随機挑選了一個榛果巴旦木味道,撕開金箔包裝紙,咬在唇齒間。
果仁香和可可脂的香氣霎時蔓延開。
巧克力是正方形塊狀,比中午的試吃裝大些,她沒法盡數塞進口中。因此她打算吃一半,慢慢品。剩下一半先在手中幸存着。
——“篤”。
“篤”、“篤”。
被她挑中的“幸運”巧克力剛被咬斷,部活室門板有節奏地發出三聲響。
梨央尋聲擡頭。
金光稀薄地氤氲在門邊,像一幅名畫的外框。而畫中最至高無價,挂在牆上只許人遠離瞻仰,不許人近觀亵渎的“肖像”,正偏頭含笑地望向她的眼睛。
“會……咳咳……”
本想主動和來人打一聲招呼,可惜那半塊巧克力非要和她對着幹,竟直接從舌尖滑下,差點噎在喉間。
跡部景吾見狀,迅速跑到她身邊,為她接了一杯水,“慢一點,這裏沒人和你搶。”
有種哄小孩的,無可奈何的調笑語氣。
他的手輕輕拍在她後背,帶着幫她順氣的意思。手部肌肉收着。極注意力道,似乎是怕弄疼了她。一下一下,溫柔的動作,讓她想起小時候媽媽哄她睡覺時的安撫。
……更像哄小孩子了。
她有些難為情,巧克力就着噸噸噸幾口水三兩下嚼了送進胃裏,緩過氣來,找點話讓自己擺脫當下的情緒。
“會長,你們網球部訓練完了?”
“嗯,”他點頭,洗過後黏着濕意的發絲翹了一下,“今天的訓練內容很基礎,所以結束得早。怕你一個人等着急,先過來看看。”
跡部景吾從她後背撤回手,垂落的目光掃視了一眼桌上,轉一圈,最後落到她舉着的,咬了半塊巧克力的鋸齒邊緣。
“怎麽樣?自己選的巧克力口味,還滿意嗎?”他挑起眉梢,“中午沒嘗出味道,現在應該有好好體會到了?嗯?”
……啊?
梨央張圓眼眸,剛觸到唇邊的巧克力也忘了張嘴咬一口。
這……這他都能看出來的?
……她中午哪個微表情能凸顯出這個意思?
想半天想不起來。就很離譜。
她有點懷疑會長的視力不是2.0,而是钛合金掃描儀,專門讀人心的那種。
原本想糊弄過去,最終因沒找到合适的理由而放棄。在被人看穿的情況下,撒一個蹩腳不高明的謊更出糗了。
不過萬幸,他并不知道她中午食之無味的真正原因……應該吧。
沒說,就是沒有。
“會長您實在明察秋毫啊!”梨央心虛地,幹巴巴地吹彩虹屁,“這點細節都被您察覺到了,不愧是我們冰帝火眼金睛的國王陛下。”
“那是,有什麽事是能瞞得過本大爺的?”
他靠近她一步,擡升的聲調又拽又得意。
“好的呢,敬愛的國王陛下,”順着這個玩笑,梨央随意從巧克力中挑一個遞給他,“那麽,請陛下您賞個臉,嘗嘗您親自掏腰包買的巧克力味道怎麽樣?”
包裝紙從她視野裏一閃而過,她發現上面印刷的是——“黑巧克力,85%”。
達到這個含量,已經是入口發苦的味道了。
但她記得跡部景吾不怎麽吃苦味食品。
不行,這塊巧克力選得不好,八成不符合他的口味,重新選一種。
他日常的最愛是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是和苦味相去甚遠的鹹味食品。
不過現在手頭沒有鹹味的巧克力。
那便挑個不出錯的傳統型,例如牛奶巧克力。他喜歡玫瑰的香氣,合理推測對甜味接受度也相當良好。
然而,她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跡部景吾已經先一步看穿她的想法。
他迅速出招,不用整個手掌,僅用食指和拇指環成一個圈,虛虛桎梏住她伶仃的腕骨。
阻止了她撤回的動作。
溫熱,帶有薄繭的指腹點在皮膚上。
略微粗糙的沙礫感虛貼,像被螞蟻蟄一口血管,酥和麻在流蕩。他的指下,是她的脈搏在跳動,仿佛他輕輕一捏,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住她的命脈和呼吸。
明明沒有過多皮膚接觸,也沒有太用力。
但她總是掙脫不開。
“冒昧,藤原。”
始作俑者還在揚眉對她致歉,大方坦然,“這塊黑巧克力我很喜歡,不用重新給我挑選一個。”
他眼疾手快地取下黑巧克力,不作過多停留,馬上松開她的手腕。
梨央怔愣地眨了眨眼,“會長,百分之八十五的黑巧克力很苦的。”
黑巧克力的包裝紙三下五除二剝開。
“沒關系,”他咬了一小口,眸中笑意金光粲然,“今天吃起來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