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是在找機會和你表白麽?”
他特意鋪墊一大堆問她。
結果僅僅只為了這種捕風捉影的推斷。
梨央怔了一剎那。剛舉起來觸碰到嘴邊的湯勺,又重新放回到碗裏。
這個問題實屬意料之外。
與那些課間無聊時,愛打探他人情感趣聞的好奇寶寶同窗們不同,跡部景吾顯然早已脫離此類“低等趣味”,對情情愛愛的風聞不感興趣,從不多聽一耳朵。
有時候,包括她在內的學生會成員,會經常抓一把零食,圍在一個地方唠嗑——
“大家知道嗎,伊藤和他女朋友,好像分手八個月之後又複合了耶。”
“聽說是伊藤特地去寺廟做的法事,包場,花了這個數!”
“哈哈哈哈哪家這麽靈啊,我也去拜拜。”
“超愛,無需多言。”
“你們聽說了嗎,一條男朋友居然是那個不可說上位才追上她的欸。”
“果然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了。牆角挖不動還是因為你不夠賣力。”
“噓——低聲點,難道光榮嗎?”
每逢這個八卦時刻,入鏡的跡部景吾都只是一般路過。
在大家仿若迎接重要首腦的注目禮,和短暫的噤聲中,他既不在意,也不參與。只要不對他人說些很過分的話,他一概不插嘴。
像面對突如其來的一陣風,既然吹過來了,那就讓它吹過去,并不值得他費半分神。
然而今天,他卻突然轉了性,對于這種小八卦也有了問一嘴的興趣。
再仔細一想,他問這個問題算是情理之中。她現在到底身份不同了,為避免和她的“擋箭牌”職能有沖突,詢問清楚也無可厚非。
“不是的會長,你誤會了。”
梨央連忙澄清:“我昨天借了菅原同學地理課本,今天他是為了答謝我,才給我一盒巧克力的。他說這是給我的謝禮。”
跡部景吾再問:“你收了麽?”
梨央實話實說:“收了,沒全收。本來我覺得不必要,但菅原同學實在太熱情,我只好挑了其中四顆。”
跡部景吾颔首,沒有特別的情緒流露。
蔬菜沙拉還沒吃上一口,又被他攪拌兩三下。這次手勁稍穩了一些,姿态優雅,鎮靜沉着,不濺出一滴調料汁和碎屑。
光動手不動口,必定有蹊跷。
他肯定還留着問題沒問完。
梨央很有默契地側身轉向他。
不出所料。
跡部景吾輕輕放下餐具,也轉過頭撐着下颏看她,“藤原,菅原的巧克力,你覺得好吃嗎?”
梨央:“?”
沒想到千等萬等,等來了這個在當下聽起來像是不熟的人偶遇打招呼,不知道說什麽所以随意扯點不讓氣氛尴尬的問題。
奇了怪了。
今天會長是不是被誰奪舍了?雞毛蒜皮的事竟然也事事入心。
不過吧……會長或許有他自己的節奏,也說不定。
畢竟國王陛下的心思,豈是她們一介“臣下”可以揣摩。何況并非見不得人的事,既然他想知道,她不介意回答這些瑣碎話。
問一個答一個,問兩個答一雙。
小事一樁。
于是她毫不猶豫地肯定:“好吃!”
美食留下的印象向來深刻。梨央不費吹灰之力就記起課間嘗的巧克力的味道,并作出一番公平、公正、客觀的評價。
“口感爽滑,味道純正。牛奶巧克力甜而不膩,黑巧克力苦而不澀,果仁巧克力有嚼勁又有堅果香。體驗感很好,好吃愛吃,現已加入我的零食清單。”
一邊按照回味的感覺描述,她忽然靈光一閃,福至心靈。
——會長之所以問她巧克力好不好吃,不會是因為他自己也饞了,又不好意思直白對她開口吧?
她心帶分享善意地補充道:“會長,你要是想吃的話,我那裏還剩兩顆,要不下午給你嘗嘗?”
“不用,”跡部景吾為她的誤解失笑,“這是菅原給你的謝禮,我拿走了,算怎麽回事?”
同時,跡部景吾亦對此進行了一番銳評。
不過評的不是一個方面。
“菅原家的食品公司是亞洲的龍頭企業。他們半年前在嘗試獨特的可可脂處理技術,并調整了相關的設備生産線,”他下結論,“看來疊代很成功,反響不錯。”
他微挑起好看的眉峰,“估計其他産品線會齊頭并進,你一樣會喜歡。”
然後,跡部景吾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在屏幕上敲擊一連串字符。
梨央:0.o。
優秀啊。
會長竟然能從她平平無奇的答案中,迅速洞察出不同的角度。
這就是身為跡部家繼承人的格局嗎?
随口一問一答,立刻能聯想到對方商業上的布局走向。幼承庭訓、根植于血脈中的高屋建瓴思維,無時無刻不在施予影響。
她收回視線,低頭凝視将要見底的米飯。
“會長很厲害”這個标簽早就存在于她的認知中。各家長輩的誇獎時常入她耳,溢美之詞來來去去,其實也稱不上新鮮。
但道聽途說是一回事,親自感知卻是另一回事。
贊嘆,敬佩,同時還摻雜些豔羨。剩下的,比起委屈,更多是不甘心,五味雜陳地混在一起。即便身處冷熱适中的空調房,她也不大覺得好受。
如果……她控制不住地作假設。
如果父親也願意如同跡部叔叔一樣,從小鍛煉她商業方面的感知力,在她每每主動問相關問題時,像對哥哥一樣對她細致解答,不敷衍糊弄……
那她如今的眼界,是不是也可以同會長一掰手腕?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知道站在下位處,懵懂地仰望高處的他,只知道對他不斷散發的光輝發出一聲驚嘆呢?
“怎麽了?藤原,你為什麽忽然不開心?”
她還沒來得及從設想中抽身,跡部景吾的疑問接踵而至。
話語收尾很輕。
透出關切和小心謹慎的意味。
梨央恍然:“啊……沒有沒有,會長我沒有不開心。就是剛才吃太多,現在感覺有點吃不下了……”
糟糕,表情做得太明顯,被人看出來端倪。
實在大意。
梨央矢口否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切換好不引人多心的面具,轉而岔開話題:
“會長,我看你沒吃幾口,不再多吃點嗎?下午還有課,中午也不睡覺,等下餓了會犯困的。”
她把幾道菜往他的方向推近了幾寸。
跡部景吾低垂眼睫,掃視她伸過來的手,抿了一下唇。
目光上視。對面望着他,懇切表達出體貼擔憂之意的琥珀色瞳仁,清澈得發亮。
像彩燈下的玻璃門一樣發亮。
她一直就待在玻璃門裏面。外人看進去,和她面對面地久久對視,微笑致意,視線沒有任何阻礙,似乎不曾設防。
然而一旦試圖叩開門,堅硬的隔閡只會警告來人,你越界了,馬上給我退回去。那扇玻璃門便一直緊鎖着,沒有為來人打開的理由。
不過穿房入戶這事,确實也急不得。
來日方長。
“今天天氣熱,我也沒什麽胃口,”他随意道,“吃不下就不吃了,我讓人來收走。”
梨央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
她移開米飯,端着碗默默喝湯。
再次安靜幾分鐘,第二輪敲門聲隐隐約約地響起。
“進來。”
門扇打開。一個像移動的山巒一樣高壯,穿校服、板寸頭褐色皮膚男生在前。一名穿着黑色工作服,大概四十歲的中年男性在後。
兩位有秩有序地進入會長辦公室。
前者她認識,高一年級新生,經常跟在跡部景吾身後的幫手,名字叫桦地崇弘。人看着挺憨,也不太愛說話。
後者就面生了,她推測可能是跡部家的工作人員。
“桌上這些餐具都收走,”跡部景吾指揮道,“桦地,把剛送到的巧克力拿進來。出門右拐就是。”
“USU。”
桌上的殘羹剩飯,不過一兩分鐘便被手腳利落的工作人員打包帶走。
桦地崇弘跑出會長辦公室門外。
桦地崇弘跑進會長辦公室門來。
手邊多了一個三層的小推車。
推車從上到下,每一層都放置有一個大托盤。每個托盤呈圓心放射狀擺放有十數個巧克力。
每個巧克力的包裝還不一樣,紅橙黃綠青藍紫,看得梨央眼花缭亂。
梨央:“?”
這是在鬧哪一出?
“好了桦地,這裏沒你事了,出去吧。”
“USU。”
見她光幹看着,完全沒有動手的意思,跡部景吾起身把小推車拉到她身旁。
“你不是說菅原家的巧克力好吃麽?吃吧,”他坐回原位,指節敲着推車的欄杆,“他家市面上能買到的所有品種全在這裏,你随便拿。”
梨央:“……”
“啊?!”
“這……我……”
好誇張啊。
光大致數一下也得有二十多種了。
或許是預判到有被推辭的風險,跡部景吾先發制人:“藤原,不要拒絕我。這些巧克力我有大用。”
“所以,幫我個忙。”
他懶散地以手背支起下巴,側過頭,全然地面向她。再前傾身,慢慢地,緩緩地靠近。
他們之間尚留有一段距離的空隙,在逐漸縮短。他靠過來時,像戰線一寸寸地向前推,逼近,蠶食對方的堡壘。而她這邊的陣地,正在失守。
忽然,優勢方莫名其妙停了。
停在一個比安全範圍略狹窄的空間,卻又不因使對方完全喪失騰挪的希望導致兔急咬人。
就這麽不上不下地吊着。
周圍又開始充斥滿他的淡甜香氣。
和自他輻射出的熱量。
一張細密織就的網,一點一點收緊。她被圍困在中央,有些喘不過氣。
比起一擊斃命,鈍刀子割肉簡直殺了她還能順帶磨一下刀。
“那,我可以……随意試幾個嗎?”
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都聽你的。”
跡部景吾微斜翹起唇線,噙着笑,臂展伸長搭在她身後的椅背一角。
victory。
槍.藥的火光噼噼啪啪。
這下才算是真正的将軍了。
“既然會長讓我幫忙,我就……随便抽取幾個幸運巧克力吧,”她用輕俏的話語掩飾慌亂的心跳,“我們學生會,不需要運氣不好不華麗的巧克力。”
“嗯,”他重複她的話,“我們不需要運氣不好不華麗的巧克力。”
抹掉“學生會”這個名詞,在“我們”這個代詞上加強音重。
她閉着眼,随手抓一把巧克力。用塑料刀叉切下一點,送進嘴裏嘗了。
可惜沒怎麽嘗出味道,像在嚼融化的蠟。
“好吃嗎?”跡部景吾問,“你覺得哪幾種口味更出衆一些?”
他側耳俯身來聽。她坐在原位。他靠得越近。她聽得見他平淺的呼吸。
“這邊這幾個,”她腦子發熱,亂指,“還有這些,我認為都不錯。”
跡部景吾放下手肘,“好,我們就選定這幾種,其他的不要。”
他轉正身體,拉遠和她的間距。他的氣味撤走了。
梨央現在才敢大口呼吸,像從絞刑架上釋放的吊死犯,驟然攝入太多的新鮮空氣,頭暈得厲害。
額角滲出細密的汗。
她趁他不注意,背過身悄悄擦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