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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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央來不及坐下,也來不及從椅背上撤回手,定定地站着,與坐在她對面的跡部景吾,一高一低,隔半米遠的距離對視。
沉默片刻,兩個人都不說話。
空調發動機盡職盡責地點綴着寂靜。
接着,在她有下一步動作之前,跡部景吾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摩挲了兩下,而後極其自然地放到膝蓋,前傾的姿勢變成後靠。
對望她的目光放軟得柔和了不少。
周圍箭矢般的無形場能,也于此刻紛紛折戟,化成羽毛,輕輕落到她腳邊。
他的眼神裏帶着一點詢問,一點探索,一點接近于茫然的疑惑。他沒有出聲,但她能聽得見他的意思。
似乎是在問她——
“你不願意嗎?”
不願意和他坐一起嗎?
梨央愣怔地眨了眨眼。
一種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
她現在像面對一頭緊弓背部肌肉的猛虎。它朝她伸出利爪,卻又在勘勘撕扯下血肉的前一刻,來個急剎車。
利爪收回,龐大身軀一歪,直接慵懶躺倒在地,左右翻身滾裹着塵土。
她由這個場景擴展到一個詞,常用于将軍打仗時調兵遣将的博弈。
叫作戰術性“示弱”。
或者,“以退為進”。
——哇怎麽會有這種無端聯想。
太離譜了吧。
清理怪異的念頭需要花費相當一段時間。
這個空隙,跡部景吾才真正開口。
“你不願意的話也沒關系,就坐在那裏吧,”他說,“我把幾道菜重新擺放一下,讓你坐着也好夾一些。”
麻煩不會消失,只會轉移。
她方便了,自然要他多“受一點苦”。
“不用了會長,”她不忍心,迅速推回座椅坐到他身側,“我馬上就過來。”
她是下意識走到那個位置上,沒有經過思考。現在再一看,的确有些遠。雖然能站起來,手伸長一點也不妨礙,但起起坐坐的,吃個午飯還要蘿蔔蹲,總歸費體力。
無可無不可的事,只要不破壞她給自己設定的标準,她慣常傾向于一團和氣。何況給其他人帶來不便,也并非她的本意。
尤其這個人,昨天剛對她施以援手。
“看起來像是我勉強你了。”
他的眼尾向上挑起,“藤原,如果讓你感到不舒服,我向你道歉。”
跡部景吾一面親自幫她分出公筷和私碗,不必她動手,一面開了一句玩笑。
梨央趕緊解釋,免得他多心:“沒有的會長,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以前都是一個人吃午飯,習慣了,一時沒轉過來。”
“怎麽不和柏木一起?”他問道,“我看其他女生都是好朋友結伴去食堂。”
她搖着頭說:“真紀中午要和日吉同學一起吃。他們不在一個班,見面本來就難。小情侶不容易,我不想當最亮的電燈泡。”
跡部景吾端起她的碗,為她盛了半碗牛尾湯。碗底觸碰到她面前的桌底,清靈“叮”的一聲。她聽見短平輕淺的氣聲。可能是他在笑。
跡部景吾:“你以後和我一起吃。”
語氣理所當然,像1+1等于2那樣天經地義。
梨央:“……”
好吧,不是像,的确是天經地義。
畢竟她已經接受了他的提議。角色該有的狀态還是要投入到位。否則這“擋箭牌”的位置,不就沒發揮出其應有的作用麽?
她點了點頭,迅速應承:“好的會長。”
熱湯的香氣自碗中縷縷冒出,在鼻下缭繞。深深吸入氣體,味覺裏一下布滿酸甜的回甘。
梨央拿起湯匙攪拌幾下,才注意到這些碗碟不是專用于外賣的塑料,而是一只只上釉描金的陶瓷。
釉面花紋繁複绮麗,工藝精湛,燒造考究,每一只都可媲美拍賣會上的精品。
梨央:“?”
學校食堂的外送服務還搭配送陶瓷餐具?
腦回路迅速折了一圈,她揣測可能是跡部家自己的廚師提前專門做好,再由專人以專用的餐具打包,送到學校來。
她很少有見他去食堂晃悠的時候。
至于她那份牛尾湯,估計時間太緊,廚師來不及烹饪,讓跡部財團名下有該菜式的五星級酒店,特意快馬加鞭送了過來。
抿一口濃稠湯汁,咬一口勁道的牛尾,再搭配軟爛的土豆和番茄。
碳水,蔬菜,蛋白質一應俱全,口味充盈豐富。幾湯匙容量下肚,胃部飽脹的滿足感像春天埋在土裏的草芽一樣生發。
好香!好喝!好吃!
縱然自家有專職廚師,美味珍馐亦吃過不少,梨央也忍不住贊嘆。
都說日常菜最見真章,跡部財團網羅的全世界各頂級廚師們的手藝,真不是蓋的。
“對了,藤原,”跡部景吾及時往她碗裏添一勺,“今天晚上的地點,父親他們定好了在洲際酒店頂層,時間大概17點30分。”
“等網球部結束訓練之後,我來接你。是在戲劇部部活室麽?”
梨央放下湯匙回答:“是的。戲劇部最近有新短劇要排練,我下午要去畫分鏡劇本。”
“嗯,好。”
又短暫性地沒了聲息。
兩人各自對着各自的碗筷,安安靜靜,各吃各的。世家嚴格的用餐禮儀時時刻刻發揮影響,抹去室內一切碗筷碰撞聲,食物咀嚼聲,以及喝湯時的呼嚕聲。
中間,梨央嘗試了一筷子檸檬雞排,發現這道菜也很對自己的胃口。
雞肉嫩而不柴,入口爽滑。澆上清爽的檸檬蜂蜜,酸度和甜度的比例拿捏極為得當。多一分酸則澀,多一分甜則齁。酸甜之外,竟搭了點鹹味,使得口感更為豐富,
她不免悄悄起了一個挖牆腳的念頭。
嗯……不知道能不能把跡部家的廚師挖一兩名到她家來……好“恩将仇報”哦……但實在美味……好像也沒這個必要,以後中午跟着會長蹭吃蹭喝,豈不是天天都能享此口福。
可惡啊(誇張版),竟然有一丢丢羨慕。
會長到底過的是什麽神仙日子,這就是跡部家超然的實力嗎?
她一口氣夾了兩三筷子檸檬雞排。
跡部景吾似有若無地側頭瞥她一眼。
這份檸檬雞排便從離她隔一個沙拉的距離,不露聲色地直接擺到她面前。
他的公筷同時大幅降低伸往這道菜的頻率。仿佛專為她一人獨占。在她滿意之前,旁人不分走一杯羹。
安靜吃飯五分鐘。
梨央這邊配着米飯,添了一碗又一碗湯。跡部景吾這邊罕見地進食速度減緩了下來。他執起自己的公筷,夾向魚羹,又放下,再夾向魚羹。猶豫地幾拿幾放,才終于夾起一塊。
“藤原。”
冷不防叫她的名字。
“嗯?”梨央咽下牛肉,扯出紙巾貼了貼嘴,“怎麽了會長?有什麽事嗎?”
“今天上午第一節課下課,D班的菅原來找你了。”他狀似随口地說。不是一個疑問,而是一個篤定事實的陳述。
“對,菅原同學是來找我了,”她露出些許疑惑的神色,“會長你當時不也正好經過。這……有什麽問題嗎?”
那幾聲和沖天炮有得一拼的響指,又隐隐回蕩在她耳邊。
跡部景吾不看她,專心舀幾勺蔬菜沙拉。
“我見到他手裏拿了一盒巧克力。包裝還是愛心形狀,絲帶也系成了愛心狀。”
第二個陳述句。
梨央更摸不着腦殼。那盒巧克力的包裝長什麽樣子,她早已記不清了。或許她根本不曾在意過。倒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2.0的視力,就是如此讓人望塵莫及。
沒給她回答的時間,他将調味醋倒進勺子,接着問她:“藤原,我能否知道,菅原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特意拿着愛心形的巧克力包裝,是在找機會和你表白麽?”
雲淡風輕的語調,好像只是偶然興起随意一問,沒有其他極具目的性的意味。他問這個問題時,仍不看她,低下頭淺抿了一星半點的醋。
湯勺翻轉,醋液倒進沙拉。
有幾滴因手勁不穩濺了出來,旋即便被他用紙巾擦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