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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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點時,校園只有食堂一處最聚人氣。
其他地方則人跡罕至,冷冷清清。沒有人聲,拉長的蟬鳴聲便愈響。連夏季大中午的熾盛陽光搖晃在地面,也多了些空洞的虛無感。
梨央和跡部景吾并肩走在樹蔭下,穿過一片抖落于肩頭的枝影。
她抱着實驗記錄冊,位于安全的裏側,遠離行車道。
跡部景吾雙手插.進口袋,身處略危險的外側,一面觀察是否有來往車輛,保持不大不小的警惕心。
“中午有想吃的菜式麽?”爬上一個斜坡,跡部景吾問她,“校內的或者校外的,只要是你想吃的都盡管提,不用和本大爺客氣。”
言下之意,今天午飯這一頓,他包圓。
推卻的話下意識湧到嘴邊,幾乎脫口而出。臨到最後一秒,梨央意識到不太妥當,這樣的說辭極大概率會被他擋回去,八成是無效努力。
畢竟這位是能用自己的零花錢給網球部部員大方揮霍的主。
于是話到嘴邊轉一圈,又被替換掉了。
梨央禮貌微笑,“随便什麽都可以的。會長你吃什麽,我就吃什麽,我不挑。”
跡部景吾:“沒有‘什麽’這種東西賣。”
梨央:“……”
跡部景吾:“也沒有‘随便’這種東西賣。”
梨央:“……”
看會長這架勢,想必是不容許她糊弄過去。他一定要她說出一個她愛吃、現在最想吃的種類。
梨央開始沉思。她收起禮讓敷衍學,認真地、深思熟慮地,從自己日常喜好清單中劃拉出一道不那麽複雜且稀有的餐食。
“那就土豆番茄牛尾湯吧,”她說,“最近天氣熱,我也不是太有胃口。”
“嗯,行。”
跡部景吾掏出手機,快速敲下幾串字符。
到達斜坡頂端之後,接一段平緩長路。
長路左邊是石塊堆砌的假山,山下一大片水池,水池中央是花蕊石刻,汩汩噴灑着噴泉,呈放射狀,一柱一柱彎折成圓潤弧形。四面八方,充盈彩色的輕紗狀水霧。
梨央稍微拉遠和噴泉的距離,以免被濺到。雖然學校會定期給水池消毒換水,倒也不髒。但是夏天的衣服薄,被打濕難免會尴尬。
跡部景吾幾不可查地側頭看一眼,腳步調轉,不動聲色地和她交換了位置。
“藤原,今天中午有去辦公室處理學生會財款的打算麽?”
走過一節綠蔭,她在漸遠的蟬鳴中,聽到跡部景吾漫不經意地問道。
“要去的,”她點頭,“各個部長交上來的上個月報銷單和數據我還沒來得及看,打算今天中午處理掉。”
“那就直接去會長辦公室,正好我也有策劃書沒看完。”
他斬釘截鐵地決定:“等下我讓人把午餐送過去,免得去食堂還繞一段路。”
梨央對此沒有異議:“好的,我沒問題的,全聽會長的安排。”
和其他同學不同,午睡這一項從不出現在她的時間安排中。
午睡于別人是精力補充器,能更好地應付下午的課程。不過對于她而言,午睡反倒是氣血消耗機。非但沒有精神百倍,爬起來時甚至腰酸頭痛,下午的課越發聽不進去。
她還專門查證過,醫學上似乎将其歸為“午睡悲傷症”的一種。
為了合理利用時間,中午一大塊空閑,她都用來處理各項學習之外的事務。有時是戲劇部的瑣碎,有時則是學生會的項目。
一開始,會長辦公室就她一人有中午幹活的“癖好”。這般安靜三周,直到某天,她碰上了回辦公室取東西的會長。
從此以後,有這樣“癖好”的人便從一個,硬生生變成了兩個。
十次中午去辦公室,十次能碰到會長。
……
雖然是有點巧,但未免也太巧了。
她據此推測會長估計也不午睡,每一天都準時準點來。這100%的碰頭概率,堪比太陽雷打不動日日從東邊升起。
梨央:?難道“午睡悲傷症”是什麽在人群中占比不小的生理狀态嗎?
話說,她要是讓家裏的醫藥研發中心針對此類人群研究是哪種激素進行幹擾,并開發出短睡眠時間下也可以長期保持精力的保健品,會不會大賣特賣,大賺特賺?
感覺自己真是個嗅覺敏銳的小天才呢。
梨央偷摸得意地誇了誇自己。
向前直行兩百米,路過綜合樓,到達文體樓。她和跡部景吾踏入電梯,直奔頂樓的會長辦公室。
冰帝學園的社團衆多,部活室和相應設施也數不勝數。基于方便管理的考量,學校特地将整棟文體樓做過一次擴建,将其設計為社團并作學生會一起的課外活動場地。
底下幾層為各個社團的領域範圍。
會長辦公室則豪橫地占領頂樓整整一層,足有一兩百平。
原先辦公室只有現在一半大,裝飾也簡陋。是跡部景吾當上學生會會長後,自掏腰包按他的品味翻修了一遍。采光、裝潢、面積皆獨占鳌頭,全文體樓只此一家。
電梯上行7樓,“叮”一聲提示。
梨央落後跡部景吾一步,亦步亦趨跟着他踏出電梯左拐,直行五米,到達辦公室。
會長辦公室前,他在門把外側按下指紋,打開大門。冷風大面積漏出來。辦公室的空調具遠程控制功能,已在他的設置下提前運行。一進入,周身的熱氣便被吹散。
梨央取下上課時才戴的低度眼鏡,連同實驗記錄冊,順手放在靠左的辦公桌上——這是這間跡部景吾獨享的會長辦公室裏,專屬于她的桌案。
再進一步,稱專屬于她的“殊榮”也不為過。
和會長一起同室辦公,在她之前,尚未有這個先例。
據真紀告訴她,此前會計的辦公地其實位于第6層,毗鄰天文學社,又小又窄。然而,在她上任學生會會計的前三天,跡部景吾突然心血來潮——
“學生會會計的資料和辦公地離我的辦公室太遠,本大爺覺得不方便。趕緊讓人把資料櫃和所有會計辦公用具,全搬到我的辦公室來。”
乾綱獨斷,說幹就幹。
于是當天下午,學生會會計的辦公地,騰挪一躍,和會長辦公室合并至一處。
真紀還揶揄她:“你人還沒到學生會報道呢,就先一步從財政大臣飛升成國王近侍。瞧瞧這器重程度……啧,看來以後各部長有什麽事,得仰仗藤原近侍閣下您啦。”
梨央誇張地搖頭,嘆息一聲:“哎,你是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啊。我們國王陛下是最細致不過的人,財務數據我每次都會和他對兩三遍。”
幹會計工作,享牛馬人生。
不外如是。
然後真紀哈哈大笑:“你伴君如伴虎,那我們這些閑雜人等要不要活了?”
玩笑歸玩笑,底下人實則并不真的戰戰兢兢。賞罰分明,公平公正,為人大方且恪守底線,正是跡部景吾能初一進校便擔任學生會會長,高一入學又接過學生會重擔的原因。
……
辦公室內,空調運轉聲隐約作響。
梨央略整理了自己的辦公桌,碼齊資料冊。又對着資料櫃,一排一排檢查各份文件資料是否按照正确的位置、順序進行擺放。
上月校內活動多,各部長交上來的報銷文件比平常厚一大摞。她提前先分門別類,以便稍後的核對處理。
大概五分鐘左右,她聽見開門聲。
“藤原,先吃飯。”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
“這些事吃完了再做,不急于一時。”
梨央回望片刻,應聲道:“好,會長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來。”
會長辦公室近門的右角落,開辟有專用于待客的空間。
可升降大圓桌、寬長的皮質沙發,後方一架浮世繪落地屏風作為裝飾。此刻,該處被跡部景吾充作臨時進餐的地方。
她從抽屜裏拿出一根皮筋,紮好垂下的微卷長發,走到圓桌旁,距離跡部景吾三四個身位。
桌上四道菜,土豆番茄牛尾湯,檸檬煎雞排,魚羹以及蔬菜沙拉。
除開她點的,他選的午餐也都是不油膩,好入口的清爽酸甜菜式,因酷熱夏季而缺乏的胃口亦被治愈不少。
梨央拉開靠椅,準備坐下。
“你坐那邊幹什麽?”
跡部景吾微微凝眉,下颌朝菜品一揚,“離得這麽遠,幾道菜你都夠得着嗎?”
梨央連忙解釋:“不會夠不着,我……”
“坐過來。”
輕飄飄的幾個字而已。
便把她所有長篇大論全堵了回去。
右手虛握成拳,叩向桌面,緩緩敲響身旁的座位。
“篤”、“篤”兩聲,侵占到她的耳際。
那張銳氣淩厲的臉上浮一點笑,似乎在游刃有餘地,平和地等待。
但抓牢她的視線,平直的聲調,分寸不讓的前傾動作,強勢得無有任何商量餘地。
像利箭見血封喉前,張滿弓,尖刃隐忍待發的蓄勢。
于是這種平和,便剜去了無謂的和善,演變成決然與無從置喙。
“藤原,到我身邊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