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劣犬
劣犬
淩晨時分的洹河河面仍殘存着最後一層薄霧盤桓不散,任何光亮、任何聲響都會被稀釋進那片水霧中,片刻過後便蒸發得不留痕跡。
就像那些隐秘的情緒一樣,不論在一個人心中如何翻湧,最終還是要落得寂靜無聲。
紗帳輕遮的小窗內,蘇沐禾緩緩低下頭、望向橫在她腰間那柄沒有出鞘的鏽刀。
少年臉上那種乖順的笑像是被人反複雕刻過後刻進骨子裏的一種記憶,而他握刀抵在他們之間的那只手則帶着一種本能。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厭惡被觸碰、要同任何人保持距離的反應。從前,她在雨天也會這般下意識地遠離那些水坑,将自己蜷縮在那一眼可以望到盡頭的屋檐之下。
其實除了擡起那只握刀的手,他再沒有其他動作了,但蘇沐禾知道,她再也不能靠近他分毫了。
她擡起頭看向他,随即猝不及防地望進一雙冷漠的眼睛。少年身姿挺秀,好似一株長在曠野溪流邊的野芭蕉樹,粗枝與柔葉并存,生就一副卷舒多情、承雨承愁的模樣,然而那雙褪去了僞裝的眼睛深處,卻比嶙峋的山石還要貧瘠。
她為自己在這一瞬間窺見的真相感到錯愕,但不過一息之間,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已經恢複如常,溫馴同今夜河面上泛起的煙海雲霧般浮上來,遮掩住他的一切心緒。
“夜裏行船,風大浪大,二小姐可要站穩了。”
蘇沐禾輕啓朱唇,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下一刻,那柄橫在她腰前的刀已經離開,他們之間又恢複到了先前的距離。
沉默從他們腳下的影子中溢了出來,在整個船屋的四壁上蔓延,将每一寸空氣都籠罩在其中。
她曾經很擅長同這種沉默相處。
在姐姐開始跟着家中管事巡賬、兄長開始“以酒會友”到深夜的那些年,她便是這樣日複一日地獨自在自己的小院中徘徊,或是跪坐在祖母身旁,聽那些已經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佛經。佛珠撚動的聲響和祖母毫無起伏的音調可以從日升響到日落,但她卻覺得那是一種比真正的無聲更加可怕的寂默,而她已漸漸從對抗它的那個小女孩變成了那寂默本身。
只是此時此刻、不知為何,她突然便覺得這種寂默是那樣難以忍受,而她已缺少去打破這種寂默的勇氣和經驗了。
不知過了多久,紗帳微動,河面上隐約傳來一陣響動,似乎只是水鳥野鴨在鳴叫。
李樵的身影終于動了,他轉過頭、向窗外望去。
東面吹來的風又急了些,霧氣一瞬間似薄紗般被分開了,漆黑一片的江面上突然亮起一個不起眼的紅點,随後又消失在風中。
閃爍明滅,轉瞬即逝,若是不仔細去瞧,便會以為是月光照射在江面上的反光。
然而月亮即将在天邊隐去,太陽還遠沒有升起。
先前那似水禽鳴叫的聲音再次響起,模模糊糊地隔着江水傳來,聽不真切的樣子,又似乎只是早起的船家在隔岸吆喝着什麽。
下一刻,方才還在搖曳燈火下的少年已經不在原地了。
蘇沐禾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怔了片刻終于提着燈追出門去。
李樵的身影停在船舷一側的欄杆旁。他沒有說話,只盯着窗外江面上那道黑乎乎的貨船輪廓。
蘇沐禾望着他臉上的神情,終于明白今夜他無數次望向窗外時,究竟是在思考些什麽。他在估算着自己同那艘貨船之間的距離。
兩船之間相隔不近,若非起風後吹散了些許霧氣,或許連這一點輪廓也瞧不真切。
不到百丈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只因空曠的河面上看不見任何能夠落腳的地方,便是專修輕功步法的高手,也很難一個縱身躍到船上去。
李樵的視線轉向四周的河面上。
他得等一個機會。
河面上重歸安靜,不論是聲響還是光亮都不再出現。
他的心卻跳得越來越快,一種強烈的預感充斥着他的全身。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從身上摸出那女子先前硬要塞給他的煙丸,李樵手腕一轉,那煙丸便帶着一股勁風向着不遠處一片已隐入霧氣的蘆葦叢中飛去,只聽砰地一聲輕響,下一刻那蘆葦叢中瞬間傳出一陣水禽的鳴叫和騷亂聲。
伴随着翅膀拍打水面的聲響,幾道黑色身影從霧氣中飛出,是休憩中受驚的夜鷺。
水禽掠過河面、恰巧有一只飛快從那兩艘貨船之間穿過,只這一剎那的時間,蘇沐禾只覺得手中的琉璃燈一晃,那少年已不在欄杆旁。
她一邊攏住手中燈火、一邊眯起眼望去,只見那黑色身影在船舷上一個踏步飛起、無聲無息地滑向水面,他的衣擺上下翻飛着,像是水禽展開的黑色羽翼,轉瞬間消失在淩晨時分混沌一片的河面上,風吹動他衣擺發出的獵獵聲響也随之隐去。
呼喊聲卡在蘇沐禾的嗓子眼,最終還是被她咽了回去。
蘇家的船工正聚在艏間裏飲着酢漿,有人察覺到她手中琉璃燈的光亮,懶怠地探出頭看了看,便又縮了回去。
這船工顯然不是第一天如此了,這船上也不止他一人如此。畢竟蘇家二小姐的事不用太過上心,是他在蘇府做事第一個月就看明白了的道理。
船尾,粉衣婢女覺察到動靜,端着早就添好的香爐急匆匆從船艙中鑽了出來,神色緊張地四顧着,聲音中有遮掩不住的焦慮。
“小姐,他人呢?已經走了嗎……”
蘇沐禾沒有理會商曲,兩只眼睛仍望着灰蒙蒙的遠方。
那是蘇家另一艘貨船的方向。
早在啓程離岸前,她便看到了寶粟碼頭上半明半暗的燈火。她打翻那盞琉璃燈的時候,便知道他今夜一定會出現,只是沒有想過他會正好來到她的船上。
她能一眼看透他的企圖,也能看透他隐藏在得體溫順下的鋒利與空虛。
但不知為何,方才瞧見他離開時的樣子,她似乎一瞬間對自己先前從對方身上窺見的種種産生了懷疑。
他應當并不知曉那艘船是否便是他要找的船,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向着那艘船而去了。他應當是小心的、謹慎的、不輕易展露出另一面的,可他離開的時候卻顯得那樣匆忙、不管不顧、甚至沒有在她面前刻意遮掩自己的身手。
東風又起,蘇沐禾的臉在跳動的火光下明暗難定。
祖母潛心修佛,總說人生是一場度人度己的修行,需要機緣來點化。而她日日吃着那些放涼的素食飯菜,望着府院那面高牆,從未覺得自己的人生能有所謂的機緣。
她已心歸寂默數年,上天卻讓他在今夜登上了她的船。
這怎能不算是機緣?這必須是她的機緣。
琉璃彩燈中跳動的火光漸漸平息,蘇沐禾開口時,聲音已如往日般婉轉柔和。
“商曲,我的傘在嗎?”
商曲一愣,随即有些心虛地低頭道。
“傘、傘在郭掌事那呢。先前登船的時候,他讓眉沖姐姐過來拿的,說是要給大小姐用的……”
她那出行時通往車馬的路上都要鋪上軟毯的好姐姐,身旁哪裏會缺一把破舊的油傘呢?
蘇沐禾的臉上沒有半點不甘與怒色,有的只是看透冷暖之後的涼薄意。
“不急,我們會有機會取回來的。”
蘇沐禾站在船舷欄杆旁安靜地露出一個笑來。
她已尋得足夠說服自己踏入新境的來去因由,而即将發生的一切便是這新境的開端。
她覺得那少年之所以會那般匆忙地離去,歸根結底不是為了那船上的某個人,而是為了某件和他自己息息相關的事。就像今夜她之所以會出現在這洹河之上,實則也并不是為了“邂逅”他,而是為了那件關于她自己的、不得不做的事。
機緣便是如此。
他們的步調是如此一致,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偏偏在此刻相彙了。就算他們各自奔跑在只為自己的道路上,她也堅信他們終會殊途同歸。
就像芭蕉終會被細雨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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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少年的身影一閃而過,似一把鋒利的刀子将霧氣分隔成兩半。
受驚的夜鷺在水面上掠過,沒有留意到一個黑影正從上方飛快逼近、漸漸與之重疊。
所有時機都被掐算得剛剛好。
李樵足尖落在那只夜鷺的後背,随即借力再次飛起,直奔那艘船的左舷而去。
船舷下方那處窄長的洞口中隐約透出火光,而光禿禿的船舷一側并無落腳的地方。李樵凝神望向那處洞口、殺意使得他的目光如箭般穿透黑暗與霧氣,腰間鏽刀已出鞘、在他手中高高舉起,他的身體在半空中彎成了一張弓,瞄準了前方飛速接近的船體。
左手刀重重劈砍在那缺了半塊木板的洞口上。
噼啪一聲脆響,狹窄的缺口變成一個大洞,碎片飛起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好奇怪的感覺。
從前他舉起手中的刀時,聽到的只有驚叫和求饒,幾乎從未聽到別人喊過他的名字。那些人不會知道他的名字。就算知道,也不會以這種口吻喚他。
轉瞬間,少年勁瘦的身形已靈活鑽入船體之內,随即落腳在那隐隐透着火光的船艙裏。
地板上的火苗已經擴散開來,他一眼便看到那背靠木箱、縮成一團的人影。
是她。原來他沒有聽錯,是她在喊他的名字。
過往那些日日夜夜,每當她這樣喚他、要他回應的時候,他總要小心克制自己心底的那股旺盛殺意和野蠻本能。只是練習的次數久了,從某一日開始,他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熟練了。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只是逢場作戲,還是另一種他從未意識到的、深入骨髓的本能。
就像眼前這一瞬間,他還來不及想明白這一切,便已不由自主地開口應道。
“我在。”
那團緊貼在木箱上的人影終于動了。
他看到那張熟悉的、幹巴巴的小臉轉過來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就像晴夜裏的星子一樣閃亮。
“你怎麽……”
他怎麽會來?
他以為她知道的。
她不需要什麽煙丸和鳴煙。只要她喚他,他就會去到她身邊。
少年淺褐色的瞳仁被火光映亮,那其中總是似有若無的霧氣頃刻間被驅散了,只剩一片光亮。
女子望着那雙眼睛,但最終只愣怔了片刻。她很快便想起什麽,忙不疊地通報着眼下的危急現狀。
“聽風堂的刺客!那個、那個什麽針!”
秦九葉話音剛落,船艙中那第三個人已從這突發狀況中回過神來,搶占先機出手了。
心俞手腕一翻,三根毒針直奔那暴露在視線中的少年而去。
在有目力死角的黑暗環境中,熟悉環境的那個人勢必可以搶占先機。而在狹小空間裏,武器細小靈活者更占上風。
連占兩重優勢,身為一名刺客,那心俞确實沒有理由不出手。
但或許,她還應該更謹慎些。
叮叮叮,三聲脆響。那少年幹淨利落地擋開了她的先發制人,就像那日在聽風堂後院中一樣。
彼時她有任務在身,發現不能在幾回合能将對方斬草除根後,便迅速離開了,是以并沒有機會仔細觀察過對方的武功身法。但方才破開船體的那一刀,她卻看清了。
那絕非尋常江湖小輩靠自我摸索能夠悟出的刀法,而是至少經歷過千百場實戰和歲月沉澱後才能成型的殺人之術。
盡管蟄伏在蘇府,但她自認并沒有離開江湖太久。
江湖之中何時出了這麽一號人物,而她對此卻并無耳聞。
火光将船艙正中照得一片通紅,人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看不清那些周圍的黑暗角落。
秦九葉一動不動地趴伏在地上,努力将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她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因為吸入煙氣而咳嗽起來、拖累了那前來搭救她的同伴。可她又放心不下,只能立着耳朵使勁去聽周遭的動靜。然而除了火焰燃燒的聲響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她什麽也聽不清。
但她知道,在那些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有兩只可怕的惡鬼兇獸正在無聲對峙,殺機一觸即發。
咚咚咚,一陣模糊的腳步聲從頭頂上方傳來。
許是因為火光已透出船體,又許是因為方才船身破損發出的聲響,終于有人趕來查看這處密閉的船艙了。
只是那倒黴蛋只來得及打開艙門木板、往下走了三步,面門正中瞬間便多了一根針,随即整個人變渾身僵硬、跌下木梯來,跟在他身後的人驚叫一聲、掉頭便往回跑去。
空氣從艙門處湧進,随即與艙壁上的破洞連通,火勢瞬間擴大開來。
火光爆閃的一刻,局面也在瞬息間逆轉。少年的刀切開黑暗和火焰,像一道無聲無形的巨浪一般迎面疾馳而來,殺氣似是将空氣都抽幹了一般、令人籠罩在窒息感中。
心俞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入江湖十數年,她自認大大小小的争鬥厮殺經歷過無數,想來便來、想走便走是她身為一名藏在暗處的刺客最得意的本事,是以她還從未真的見識過什麽叫無處可避、無處可逃。
這世間,怎會有避不開的刀劍呢?
她還未想明白這一切,那刀鋒已然逼近。
寒涼貫穿胸腹,她幾乎能感覺的到那生了鏽的刀鋒摩擦骨頭發出的咯吱聲,随即襲來的是久違的疼痛感。
但她到底算得上身經百戰的江湖刺客,只停滞了短短一瞬便狠心推刀脫身開來,随即立刻換了招式,改做利用步法、迂回作戰。
可不論她如何變幻招式、如何屏息閃躲,那身後的影子總能立刻知曉她的方位,用那同一招樸實無華的刀法将她逼入絕地。
“青刀,你是青刀……”
紫衣女子終于意識到了什麽,飛快做出了決斷,咒罵一聲過後迅速向木梯奔去,踩着那木梯上的屍體就要遁走。
李樵立刻察覺到了她的意圖、緊随其後追了上去。秦九葉見狀急得滿頭大汗,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喊着。
“別追了!”
那心俞雖然既可疑又可惡,但絕非今晚的重點。重點是她今夜會出現在這裏背後的原因,還有蘇家的這艘船上究竟藏着什麽秘密……
然而不論她如何呼喊,少年的身影卻還是沒有停頓。
他能隔着數十丈的河面回應她的呼喊,眼下卻仿佛再聽不見她的聲音了一般,像一只嗅到了鮮血、興奮到不能停下的犬,就這麽追着他的獵物消失在淩晨時分的夜色中。
“不要追了!不……”
一陣濃煙嗆進嗓子眼裏,秦九葉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
如果方才她還對某人的“忠心護主”感到欣慰,眼下她便又成了這天底下最失敗的主人,眼睜睜看着自家那只不聽話的劣犬為了追狡兔跑沒了影、怎麽喚也喚不回來,只能氣得原地跺腳。
他今天是怎麽了?上次在聽風堂的時候,她叫他不要去追,他便聽話地留了下來。這次不知為什麽,竟變得如此不管不顧了。
顫動的瞳孔一頓,秦九葉斷斷續續回想起來,方才在打鬥中,那心俞最後似乎對着李樵喊了什麽。可她離得實在有些遠,火焰灼燒船艙的聲響将那幾個字切割得支離破碎。
喊了什麽?到底喊了什麽?那幾個字的音調似乎有些熟悉,她應當是在哪裏聽到過的……
船艙內的火光越來越盛、黑煙越來越濃,火焰炙烤的溫度将秦九葉從思緒中拉了出來。她自知不能在原地耽擱下去,晃晃悠悠站起身來,拖着兩條因脫力而有些綿軟的腿努力向艙門走去,經過那船工的時候,她還是下意識伸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然而一切為時晚矣。
其實方才只需有個絲毫偏差、片刻遲疑,眼下伏屍此處的人便可能是她了。
秦九葉收斂心神、不再猶豫,順着木梯努力向上爬去。
甲板上人聲嘈雜、似乎已亂成一團,有人在大喊捉刺客,有人在大喊走水,就是不見李樵和那心俞的身影。
火光從貨船底艙透出來、越燒越旺,這下莫說河道上的船只,就算是在岸上也會留意到這不同尋常的一幕了,剩下的不過只是時間問題了。
秦九葉擡起沾了黑灰的手抹了了抹臉,随即捂着口鼻、低着頭,混入幾名奔走的船工之中,邊走邊粗着嗓子跟着喊道。
“走水了!走水了……”
她喊了幾聲,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停下腳步後回頭望去,這才發現那幾名船工都不走了,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警惕地看着她。
秦九葉尴尬笑笑。
“怎麽了?”
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從那船工中間走出,正是蘇府管事郭仁貴。
郭仁貴用一塊沾了水的帕子捂着口鼻,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釘在她身上,聲音中難掩怒意。
“把她給我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