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我在
我在
蘇家的貨船是仿照廬江一帶的沙船而成的,船身寬而淺、首尾俱方,兩側設有梗水木,即便在大浪中穿行也會比尋常漁船平穩許多,這是為載重商船特意改制的。然而秦九葉觀察一番後卻發覺一件事:從那梗水木淹沒程度來看,這艘貨船的吃水并不深,這意味着船上貨物并沒有裝滿,甚至很有可能一半都是空的,而那船艏的艙房中出入的船工與蘇家小厮卻只多不少。
蘇家財大氣粗不假,但那蘇凜是生意人,絕不可能搭着人力物力、放任一艘空船在河上跑。
秦九葉在黑暗中無奈苦笑。
五分之一的概率,竟真讓她趕上了。她開始有些看不明白今日這運勢了。老天讓她上了這條“賊船”,究竟算是遂了她的心願,還是算讓她一人倒黴呢?
船艏的艙門緊閉,四周又有水聲幹擾,她畢竟沒有李樵那樣的耳力,拼盡全力仍只能聽到些許模糊的人聲,連只字片語也無法從中辨別出來,不由得急得團團轉。
她自知腳下功夫不利落,不敢再靠近探查,思來索去之後便将目光投向腳下那木板拼接而成的甲板。
聽牆角有難度,她可以聽地板啊。聽聞從前唐慎言同那聚賢樓的馬掌櫃打生意戰的時候,曾經在對方茶樓的地窖裏蹲過半個月呢。
秦九葉想罷,趁那舵工向船尾方向走去的間隙,從藏身處溜出來,迅速摸到那通往底艙的木板。
這是一處通風口,也是平日裏船工下艙檢查的出入口,方正處也只得一人通行,此刻正用木栓插着。她貼近木板縫隙聽了聽動靜,耳邊寂靜無聲。她不死心,又湊近仔細聞了聞,鼻間只有江水的腥氣和灰塵的氣味,再聞不出其他。
甲板上隐約又有腳步聲傳來,秦九葉不再猶豫,抽出那木栓後将其卡在一旁的縫隙中,拉開那塊通往底倉的木板鑽入其中,轉身蓋好木板、只留一道縫隙,随後摸着木梯子、向船艙下爬去。
船艙裏漆黑一片,釘在木梯兩旁的火把架子上空蕩蕩的,甲板上的光亮漸漸被合上的木板隔絕在身後,秦九葉走下最後一節木梯後,擡眼向四周望去。
她本以為這樣大的一艘船,底艙應當有幾間房那樣大,可許是因為周遭一片漆黑,她環顧四周的時候,總覺得艙壁是如此狹窄,自己猶如置身密閉的山腹石穴之中,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
隔着艙板,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音在艙內回蕩,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船裏當真有蘇家想要極力掩藏的秘密嗎?那秘密究竟在何處?這船艙中為何好似空無一物啊?
秦九葉站在梯口聽了一會,确認那黑暗中再無別的動靜,這才緩緩邁開腳步。
想到那日聽風堂遭遇刺客時的情景,又想到先前壽宴她透過牆上小孔看到的那只眼睛,她不敢抽出火折照亮,只能摸黑前進。視線在黑暗中變得模糊,卻令其他感官無限放大,她感覺到腳下似乎滿是細碎的稻草,灰塵混着稻草散發出一種不太好聞的黴味,幹擾了她的鼻子。
片刻過後,她的眼睛有些适應了周圍黑暗,随即發現不遠處幾只桐油木箱隐約有些發亮,那是船艏艙室裏的光亮透過甲板縫隙漏下的光,她眯了眯眼、小心摸了過去,終于隐約聽到了船艏那間屋子中的人聲。
那大都是中年男子的聲音,高低各有不同,顯然不止一人,偶爾有人挪動腳步,便可看出至少有七八人的樣子。
那些聲音輪番響過一輪,依稀能聽出些賬目和庫管的說法,似乎只是在彙報生意上的事情。随後,一道女子的聲音響起,短促而低沉,聽不清說了什麽。
秦九葉有一瞬間的愣怔,随即想起那日壽宴上遠遠瞥見的那道身影,心下有了七八分的肯定。她本以為蘇凜會親自坐鎮,為的就是确保一切都萬無一失。可眼下來看,他不僅十分謹慎,還很自私,選擇指使長女做這險事,而在最後關頭将自己摘了出來。
她邊想邊小心踩着稻草爬上其中一只桐油木箱,試圖離那聲音再近些,然而下一刻,那甲板間透出的光亮便消失,一陣腳步聲過後,四周徹底恢複了寂靜。
唯一能獲得信息的途徑被切斷了,秦九葉難掩失望,決定繼續在這船艙中探查一番,轉頭的一刻卻覺得頭頂撞到了什麽東西。
方才她急于分辨出對方言語中的信息,不知不覺間靠得太近了,頭幾乎要蹭到木板間垂下的蛛網,眼下不由得一陣心驚,憑着一股本能胡亂伸出手去,将将趕在那東西墜地之前撈住了。
秦九葉動了動手指,手中是一盞懸挂在木梁間的油燈,燈油被她打翻了一半,順着燈壁開口處溢出些許,沾了她的手。
她長出一口氣,正要将那燈放回原處。下一刻,一個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驀地在前方的黑暗中響起。
“秦掌櫃可是迷路了?”
對方話音還未落地,秦九葉手中那盞油燈突然“啪”的一聲被隔空點亮了。油燈似乎許久沒有人用過,燈芯只亮起豆大的一點火苗、将将能照亮方寸之地。秦九葉提着那盞燈立在黑暗之中,突然覺得自己好似站在這黑暗中的一個靶子。
手中的油燈晃了晃,那藏在陰影中的人終于緩緩步上前來。
依稀還是那襲紫衣、依稀還是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只是那眉眼間的神情卻再沒有當丫鬟時那謹小慎微的樣子。
秦九葉不由自主在木箱上退了半步。
“心俞姑娘?”
“秦掌櫃好記性,竟還記得我這只有一面之緣的婢女。”對方一步步逼近,聲音卻越發輕柔,“今夜可真是熱鬧。秦掌櫃若是只有一條命,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來湊這熱鬧的。”
對方就藏身在這黑暗中,而她卻毫無察覺。這只能說明,這心俞只怕也是江湖中人,此刻守在這貨船的底倉,顯然不是巧合。對方越是安靜,越顯得像是一條盤踞在洞穴中、伏擊獵物的毒蛇,仿佛下一刻便會露出毒牙、向她撲來。
秦九葉勉強笑了笑,撅着屁股從那木箱上爬了下來,不着痕跡地向她來時的那處通風口挪去。
“心俞姑娘在說什麽?我聽不太明白。在下是随城中藥堂采買出來進貨的,方才在碼頭搭船的時候走了神,上錯了船而已……”
她邊說邊用那只背在身後的手去摸一早藏在袖間的煙丸,然而下一刻,一陣銳痛從指尖傳來,她只來得及看到那細如發絲的銀光回到女子手中,再低頭時,左手指尖已被穿了個小洞。
“秦掌櫃這是做什麽?都說醫者仁心,你怎地一上來便要出手傷人呢?”
秦九葉攥緊指尖,心中瞬間明了。
方才她手中的油燈原來是被飛針在鐵架上擦出的火花點亮的。
那夜闖入聽風堂的人就是她。
然而蘇凜不過一介藥商,若只是買兇殺人也就罷了,為何會在府院之中豢養江湖刺客?還是說這心俞身上另有隐情,那夜在聽風堂的目标也遠不是一則買兇的消息那麽簡單?而這一切或許都和蘇凜極力想要隐瞞的真相有關……
秦九葉思緒飛快流轉的工夫,那心俞已走到出口那截木梯前,不動聲色地将那最後的退路堵死了。
“我這人做事向來要以穩妥為重的。不知秦掌櫃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說這世上最牢靠的東西便是死人的嘴了。”
秦九葉擠出指尖的鮮血、快速判斷了一番後确定:對方方才的飛針上并沒有淬毒。對方雖然出了手,但顯然留了餘地,并沒有一上來便要取她性命,這說明眼下形勢還有轉機。
指尖的痛沒有令她驚慌失措,反而使她前所未有的冷靜下來。
“我也聽過一句話,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知心俞姑娘聽過沒有?”
秦九葉的這番話是篤定對方也是為人驅使、幫人做事,同自己并無什麽實質的深仇大恨,這便給了她斡旋的餘地。
果然,這廂她話一出口,對方便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了。這說明她的猜測應當是對的。
“秦掌櫃不愧是那日留到最後的一位,确實有些膽識。”
“不敢不敢。”秦九葉咧嘴笑了笑,她自己看不到臉上神情,但也知道這個笑看起來有多難看,“瞧心俞姑娘的樣子,莫非也是同在下一樣上錯了船?”
心俞輕嗤一聲,随即輕扯嘴角,不知想起什麽,語氣中多了幾分欲說還休的怨念。
“不過為人所迫、但又心有不甘,想着給自己讨回點便宜罷了。”
“為人所迫”四個字落在耳朵中不由得令秦九葉心中一動。她下意識便将這一切同蘇凜那張老臉聯系到了一起,随即又想到那夜聽風堂的事,不由得進一步試探道。
“你之前要找的東西找到了嗎?若是沒找到,在下倒是願盡一份綿薄之力。我同那聽風堂堂主也算有些交情……”
她說話間一直留意對方的神情,然而空氣中似乎有些微妙的東西被觸動、以至兩人之間的氛圍瞬間改變了。與此同時,那心俞徹底收起了笑臉。她不笑的時候眼睛格外的空洞,像是兩只沒有情緒的魚眼,連眨眼的次數都很少。
“幫我?我若事事都要人幫手,可如何才能活到今日呢?”
對方話一出口,秦九葉便知道自己問錯了方向。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而還沒等她想出下一步棋,對方已經開始步步逼近了。
“本以為你同他一道前來,總不會來蠢到在這種情況下來探究我的事。如今來看,倒是我高估了你。”那心俞指縫間已多出三根銀針,整個人湧現出些許貓捉耗子的慵懶。“你放心,這針上的毒見效很快,若深入要穴,不出半盞茶的工夫便能令人七竅流血而死。你若配合些,我保證你不會痛苦太久的。”
一道而來?和誰?難道是……
眼前閃過河邊那少年遞出鳴煙時的樣子,秦九葉的心猛地一顫。
但她眼下實在沒有時間去認證自己內心的那點猜測,更沒有空閑任自己的情緒泛濫。
她只知道,因為某種她未能提前知曉的隐情,眼下的這場“談判”還沒開始便已經徹底破裂。
她本就處于弱勢之中,一旦看清形勢,再不能猶豫、需得立刻做出反應才能保命。
那心俞擡起手的瞬間,秦九葉手指一松、手中那盞油燈便應聲落地。
腐朽的燈架在撞擊下碎裂開來,燈油灑出,幾個火星蹦了兩下便燒了起來,暫時将兩人隔開。
那心俞不由得一頓,随即嗓音尖細地笑起來。
“你該不會以為這樣便能吓退我了吧?”
秦九葉退到那團火光之後、盡量讓自己的身形隐入黑暗中,聲音沉沉地開口道。
“這船內外都漆過桐油,船艙內為了防水處理得很幹燥,為了掩人耳目還在船艙和船尾裝了不少稻草,燒起來可是很快的。你給蘇家做事,若是差事辦砸了、引來旁人看熱鬧,應當也沒有好果子吃。”
先前那詭異的笑又回到了心俞臉上。
“蘇家?區區一個蘇凜,能耐我何?”
不是蘇凜?這心俞背後果然另有其人。是誰?到底是誰……
木地板上的火苗緩慢蔓延着,卻不知何時才能透出這厚實的船艙之外。秦九葉一邊不露痕跡地往角落裏退着,一邊擡起手、假意擦着額角的冷汗,實則偷偷觀察着船艙的四壁。
“對付我一個江湖郎中而已,心俞姑娘何必這麽大陣仗?”
“我可不敢小瞧秦掌櫃。都說江湖中,似泥鳅那樣細小狡猾的魚兒才能活得長久。秦掌櫃想必深谙此道啊。”
眼見對方不為所動,秦九葉只得再撂一句狠話詐向對方。
“我今日可不是一人前來。你光顧着對付我,小心教人抄了後路。”
這一句不知令對方想起什麽,心俞果然猶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若能将礙腳的石頭一次清除,我求之不得。”
她說完、眼中兇光畢現,秦九葉卻已趁着她那一個猶豫的空檔,轉頭向着船艙一側跑去,那裏有幾只孤零零的木箱立在那裏,她将自己藏在木箱之後,随即望向身後船艙的艙壁。
方才她站在底艙正中的時候,隐約感覺到這船艙并非完全密不透風,隐約有河水腥氣傳來,随即留意到那靠近艙壁某處,有塊不起眼的木板微微凸起,現在離近了仔細一看,果然是一塊後來草草釘上去的板子。
她小時候跟着秦三友跑過船,對碼頭的事不算陌生。那些常年跟船的老船工會在底艙偷偷留一點空位,用來拉些私貨貼補自己,而船主往往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遇上吝啬的主,船工便會偷偷在船艙艙壁水線以上的位置留一個運貨口,趁船主不注意的時候運些私貨上船,平時不用的時候便從外部封死,不仔細去瞧便不會發現。
那心俞的腳步聲步步逼近,如同催命的咒語一般揮之不去。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拼盡全身力氣撞在那塊木板上。
木板發出吱呀一聲悶響,勉勉強強翹起一根手指寬度的縫隙來。
她看到了希望,奮力揮動着拳頭、一下下打在那塊松動的木板上,隐約有風從木板縫隙中吹了進來,她再接再厲又是一拳,已經活動的木板應聲脫落了一小片,掉入河水之中。
艙壁上露出個一掌來寬的窄洞來,她試圖從那洞中擠出身體卻已失敗告終,便對着那洞、拼命向外大喊,祈求能有人留意到。
“這裏是河面上,水聲會掩蓋一切,等有人趕來查看,你已經死得透透的了。”心俞的聲音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帶着幾分貓捉耗子的悠閑,“你口中的同伴呢?莫不是在等那位新來的督護大人?他向來是個大忙人,怎會管你一只小蝦米的死活呢?”
秦九葉不理對方,轉身用力将最近的那只木箱往前推了推、擋在身前,一種呼氣過度後的暈眩麻木感正慢慢爬上她的全身。
眼下距離他們逃出聽風堂已經過去了不短的時間,邱陵的人不管怎樣應當也已經追到碼頭了。只要她能再拖住這心俞片刻,這船上的火光便會成為最好的信號,指引岸上的人前來探查,她還未來得及探明的一切、這艘船上的真相也終将大白于天下。只是不知她是否還能看到那一幕到來。
她的人生本錢是如此微薄,經不起任何一次賭注,但凡有萬分之一的輸面,她便有可能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秦九葉将身體緊緊縮成一團,流血的手握緊了先前那顆來不及扔出的煙丸,随即又飛快取下那根藏在簪中的毫針來。
船艙狹窄、視線不佳,她未必能像一個訓練有素的江湖客一樣在烏煙瘴氣中迅速脫身,但她能為自己掙得一個反抗的機會。說到認穴,她自認不比那心俞差,可她不會牽線飛針,只能近身一搏。可若離得太近,就算有那迷煙做掩護,她又能有幾分可能快過一個使暗器的刺客殺手呢?
她曾對老秦發過毒誓,有生之年不用醫術害人。然而眼下顯然顧不了那麽多了,她便是使盡渾身解數也未必能傷到眼前的人。
恍惚間,她的思緒竟不受控制地飄遠,想着些荒誕而奇怪的事。
若她當真用一根毫針紮死了一名江湖高手,這江湖上是否就會有關于她的傳說呢?她的針應該叫什麽?果然針?聽起來好像不太中用的樣子……
噼裏啪啦。
那是稻草燃燒的聲音。
咚,咚,咚。
那是她的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聲。
下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嘴唇蠕動、顫抖着、輕輕吐出兩個字來。
“李樵……”
有時人在極度危急的情況下,會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身體與思緒分離的狀态,而在秦九葉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她的舌頭已把心底默念的那兩個字念了出來。
為什麽?為什麽她的手中握着那用來保命的煙丸和毫針,口中卻在喚他的名字?
她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過往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她能依仗的人從來只有自己。是以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危機關頭喊出另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眼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她眼前的人的名字。
火光愈盛,将心俞鬼魅般的影子投在船艙的四壁之上。那影子就在她眼前放大、放大,她幾乎能看到對方那雙繡鞋、聞到她身上那股刺鼻的熏香味、聽到她堵在喉嚨深處的輕蔑笑聲。
若人死前最後一刻見到的是這般情景,孤身去投胎的路上只怕都會覺得憋屈吧?
秦九葉閉上了眼睛,狠狠擲出了手中的煙丸。屏住呼吸前一刻,她聽到自己發出一聲不甘的怒吼。
“李樵——”
受了潮的煙丸在地上彈跳兩下才裂開來,啞炮一般冒出小股灰煙便沒了動靜。
擎羊多奸商,老祖宗誠不欺她也。
秦九葉絕望握緊了手中的針。稀薄煙氣中,她只聽到那心俞放肆的笑聲飄忽不定地響起。
然而那笑聲并沒有持續多久。
下一刻,木頭碎裂的巨大聲響在船艙一側炸開來,夜風鑽入底艙之中,那團火光瞬間竄起、燒得更旺。
秦九葉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伴随着那陣風落在她身後。
随即,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