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王八出洞
王八出洞
許是為了回應那新上任的督護取消宵禁一事,九臯城中不少做地下生意的地方都暗中有了動靜,聽聞就連那被封了好幾日的聽風堂也突然開張了。
當然,是偷偷開張。
堂主唐慎言在聽風堂後院牆上的狗洞處開了個“小竈”,借着“銷陳茶”的幌子熬起茶湯子,不動聲色地做了幾單生意,價錢比從前優惠了不少,幾乎可算是不要錢。
買賣消息的生意本就隐秘,而光顧聽風堂的江湖客許多都是常客,實在深谙這其中門道,不過大半天的功夫,進進出出守器街的人便有個百十來人。這百十來人出了巷口又彙入九臯城阡陌交通的街巷深處,消失在了看不見的江湖河海中。
當天晚上,城北蘇家便遭了賊。
都說樹大招風,何況蘇家這樣的富貴人家。而且前陣子宵禁前,城裏是鬧過江洋大盜的,如今宵禁一結束,那些賊盜也要開張吃飯,偷到蘇家頭上也不算稀奇。
可離譜的是,這蘇家竟是在一晚上遭了三撥賊。聽說那家主蘇凜恰好外出去城外巡賬未歸,府上女眷吓得閉門至天亮,小厮婆子們在院子裏守了一夜,天一亮便去報官了。
蘇府這一夜有多坎坷,次日南城茶館子裏的生意便有多紅火。
窮人家最愛聽些什麽打發時間?當然是聽富人家的糟心事了呀。不僅聽,還要七嘴八舌地議論幾句,分析分析這蘇家到底惹了何方神聖、怎麽三番五次地倒黴,先是有人染病,如今又遭了賊。
要知道如今城中接連兩起命案,官府抓不到人正在惱火,哪個財迷心竅的毛賊敢在此時頂風作案?難道不知這銀子有命偷、沒命花的道理麽?
是以當下便有人猜測,恐怕這事不是幾兩銀子那麽簡單。這蘇家是藏了什麽不該占着的東西,這是叫江湖中人盯上了啊。
至于是什麽東西……
秦九葉倒是知道。
因為這消息便是她放出去的。
這些年她在唐慎言這裏沒少聽故事,輪到自己編故事,沒有點素材還當真有些無處下手。所幸聽風堂裏關着的閑人多、吐沫星子也多些,衆人翻來覆去地構思了一晚上,終于定下了要安在蘇家頭上的這出好戲。
不久前,那豐年米店後街先是鬧了鼠疫、而後又走了水,官府派了城中幾家醫館藥堂去清理撒藥,破米袋子一車車被拉走,折騰了整整一日。可誰知道原來清理是假,轉移才是真,傳聞那飄忽不定的寶蜃樓原來就藏在四條子街的後巷裏,誰知道那一車車拉的究竟是遭了老鼠的糧食,還是寶蜃樓裏的什麽東西。那日去過四條子街的藥堂總共有六家,而這六家之中,眼下最有底氣做這件事的,自然非蘇家莫屬。江湖上已有高人推測,那寶蜃樓中掀起一陣風波的箱子正是落入了蘇家之手,至于那箱子裏的寶貝,自然也是珠随椟走、落入了蘇凜的口袋當中。蘇凜要那箱子裏的東西做什麽?诶呦,看看前陣子還病得需得請人入府診治、之後卻又不了了之的蘇二小姐,不就全清楚了嘛……
醜時剛過,天色依舊黑漆漆的。
此刻的聽風堂正中天井旁,一夜未眠的女子正抱着鴨子來回踱着步子。
唐慎言窩在石案子後面打着算盤,李樵立在窗根下劈着柴,柴火垛旁的青石板上趴着剩下的幾只鴨子,倒是少有的安靜。
時間過得如此之慢、如此之令人煎熬,像是那墜在葉尖、将滴未滴的露水般等得人惴惴不安……
終于,一陣細微的聲響貼着牆根響起,趴在青石板上的鴨子一驚,紛紛站起身來、扭着屁股跑開來。
秦九葉手一松,懷裏的鴨子也“嘎嘎”叫着跳進天井中的水池裏。
下一刻,杜老狗暈頭轉向地從院牆旁的狗洞探出頭來,手中高高舉起半張包過燒雞的破荷葉,哆嗦了片刻才壓着嗓子宣布道。
“王八、王八出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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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下了一天的雨,氣溫降了不少。淩晨時分的九臯城內起了大霧。
街頭巷尾的長明燈在霧氣中變成一團模糊的光,将周圍的一切照得鬼影憧憧。這樣的天氣,就算是再嚴密的布防巡視也難顧及到每一個角落。
宵禁結束後的街道依舊空落落的。最近不太平,除了孤魂野鬼,無人敢在此時上街游蕩。
冷不丁,一個顫抖中透出些許興奮的聲音在霧氣中響起。
“怎麽樣?我夜觀天象算出的這日子和時辰可謂分毫不差吧……”
秦九葉一把捂住杜老狗的嘴,示意他不要出聲,随後緊了緊頭上系着的黑布,兩只眼睛骨碌碌地轉來轉去,緊張兮兮地聽着四周的動靜。
多虧了那牆上的狗洞,他們現下已經離開了守器街,現在就站在去往寶粟碼頭的路上。
四周霧氣為他們提供了絕佳的掩護,杜老狗熟悉城中各處隐秘小道、在前引路,李樵緊跟其後,若是覺察到什麽異樣便停下來,示意她與杜老狗原地保持安靜,過一會再繼續前進。三人如此這般搭檔,一路走來竟意外地順利。
從前,對那些出門辦事還要請人算日子的人,秦九葉是打心底裏覺得莫名其妙的。可經過今夜的種種,她突然又覺得,所謂的“如有天助”是真的存在的。
只是她的前半生不招老天待見,這看不見、摸不着的老天爺從未站在她這一邊過。
深吸一口氣,秦九葉繼續在心底掐算着時間。
他們先借由老唐這些年攢下的“江湖人脈”,将那編排好的小故事散出去,引來那些不好對付的江湖客們探查蘇府虛實後,再将杜老狗這慣常在街頭巷尾鑽來鑽去的“小魚”放出去盯着蘇府的動靜,一旦後者沉不住氣有所行動,便是他們幫忙“穿針引線”的時候了。
謠言一事早晚都會止歇,只是需得付出些時間和代價。而從先前聽風堂進了刺客一事來看,她賭蘇家定不會冒險繼續等下去了。被動應對不是辦法,他們一定會想辦法将那一直藏在府中、可能為全府上下招來麻煩、乃至殺身之禍的東西秘密轉移出去,等風頭過去,再尋機會處理。
秦九葉自然不會讓蘇家舒舒服服地走到那一步。
引那“蘇家王八”出洞确實不錯,但這并不是今夜最重要的一幕戲。
就算蘇家真的自亂陣腳、露出破綻,她也沒有狂妄自大到覺得能憑一己之力将對方的把柄拿捏在手掌心的程度。大魚就算咬了餌也不會坐以待斃,定會拼命掙紮,她搞不好不僅捉不到魚、還會被魚拖入水中淹死。
但她做不到的事,旁人未必不行。
有了先前幾次出入聽風堂的經驗,她才得以提前計算好堂外巷口守衛輪換的時間,但她今夜從堂中離開,并不只是為了走脫,更是為了讓邱陵手下的人在适當的時機發現她的“走脫”,然後帶人追來探查一番。
沒錯,今晚的重頭戲不是王八出洞,而是借刀殺人。
若想蘇家認罪伏法,不僅要抓現行,還必須得是督護府院的人親自來辦。
而認什麽罪、伏什麽法,或許便是只有熬過這一切才能知曉全部的真相。
她原本以為蘇家沾染命案、窩藏真兇、已是罪大惡極,但蘇府壽宴卻令她意識到一件事:康仁壽的死或許根本不是這一切的開端,而是某件更可怕罪行的犧牲品。她隐約覺得這一切同密室中的那只眼睛有着脫不開的關系,而問診、兇案、壽宴,三者之間必有關聯。
如果行兇之人已經連夜潛逃、離開九臯,為何蘇凜又要一面興辦壽宴粉飾太平、一面又在察覺到她的意圖後連夜刺探、痛下殺手?如果那兇手如今仍在蘇府之中,則此人勢必與蘇凜關系匪淺,以至後者費盡心思遮掩一切,不到最後關頭絕不退讓半步。
假設壽宴是一種堂而皇之的遮掩,意在宣告衆人:蘇家平靜無事、清清白白,那真兇很可能是當日在壽宴上露面過的人之一。秦九葉心中已有了懷疑的人選,但又覺得自己的推斷有些荒唐,只能親眼見那證據确鑿才能心安。
她只能賭一把。賭這天底下不論窮人還是富人,都藏着不為人知的秘密和弱點。她可以為了老秦等人铤而走險,那蘇凜又會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行到哪步田地呢?
蚍蜉撼樹,不自量也。因風燎原,未足方也。
聽風堂或許不能令蘇凜感受到需得“铤而走險”的威脅,但那些瘋狂的江湖客們可以。她或許不能将蘇凜人贓并獲,但邱陵可以。
這便是邱陵在這場大戲中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若是邱家确實有意同蘇家暗中勾結,先前種種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番借機将此事鬧大至少能迫使邱陵有所顧忌;若是邱家已有意同蘇家劃清界限,只是缺乏時機,她便是要為他創造這個時機、将那劃清界限的刀遞到邱陵手中。
為了确保一切萬無一失,她甚至還将唐慎言留在了聽風堂,以備在關鍵時刻為那督護和他的手下“指路”。
當然,想到今晚可能要面對的情況,唐慎言本來也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跟出來的。
唐慎言瞧着是個老實書生的模樣,實則內心深處也是奸滑得很,他何嘗看不出今晚的兇險不比那日在聽風堂遭遇刺客來的輕巧?若是出了岔子,督護這把刀非但借不到,還要砍到他們自己身上來。秦九葉等人若還沒有摸到蘇家“轉移罪證”的蹤跡便被抓了回去,蘇凜得逞不說,她與聽風堂衆人也勢必會被追責成畏罪潛逃、罪加一等,之後再想洗脫嫌疑便是難上加難。
秦九葉輕輕嘆一口氣,氣息在霧氣中消失不見。
她發現從寶蜃樓開始,自己每一步走得都比上一步更加驚險。從前為了經營果然居,她曾反複告誡過自己,要将那條她與江湖之間的分界線守住,就算賺些江湖中人的銀錢,也絕不踏入江湖半步。可如今,她分明感覺到那條向來分明的界限正在慢慢變得模糊。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可如今她已沒有退路,只能先拼命脫困于眼下境況再做盤算。
想到這,她又加快了腳步、緊緊跟在那少年身後。
再拐出三四條街的樣子,他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那寶粟碼頭了……
下一刻,前方李樵的身影猛地頓住,随後輕輕擡了擡右手。
秦九葉見狀立刻會意,連忙帶着她同杜老狗閃身躲進一旁的窄巷中。
不一會,一陣馬車車輪滾動的聲音從身後那條街傳來。秦九葉小心探出頭去,只見一輛有些眼熟的馬車緩緩駛出,轉眼便到了巷口,随後竟分毫不差地停在了他們躲藏的窄巷前。
秦九葉頓時汗毛聳立,一擡頭、果然便見邱遲那張陰魂不散的臉從車簾後探出來,笑得是春風得意。
“秦掌櫃,要不要搭車?”
都說小鬼難纏,這邱家二少爺簡直是陰魂不散,可比他那兄長難對付多了。
“二少爺這車太金貴,我搭不起。”
秦九葉說完,頭也不回地拉上李樵和杜老狗繼續往前走去。
誰知那馬車竟放慢速度跟在她旁邊,馬車中的人倚在車窗旁,一邊打着扇子一邊繼續說道。
“秦掌櫃這出引蛇出洞真是絕妙非常,在下很是欽佩。就是不知這蛇已經出了洞,你趕不趕得及去捉這蛇,去的過程中又會不會又遇上了什麽不巧的事深陷其中。”
她還能遇到什麽不巧的事?她最不巧的事就是遇到他了。
許是見她不說話,那馬車上的人又自言自語道。
“秦掌櫃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便勉強。”
你知道就好。
秦九葉心中暗罵,腳不點地向東邊拐去。可接連幾個轉彎,那馬車卻并沒有離開,仍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她終于忍無可忍、憤怒回頭。
“為何還跟着我們?”
馬車裏的人發出一陣故作驚訝的笑聲。
“為何是我跟着你們?不過正巧同路罷了。那寶粟碼頭應當也不是你家開的,秦掌櫃去得、我便去不得嗎?”
對方連蘇家走船的寶粟碼頭都知道,絕對是有備而來。
秦九葉低頭不語,還在思索如何脫身,身旁的李樵已然手握住刀鞘,擡眸間和那趕車的紅衣女子四目相對,空氣中瞬間便多了一股殺氣劇烈碰撞後的戰栗感。
杜老狗狠狠打了個噴嚏,回響聲在石板街上激蕩許久。
許秋遲竟還一副頗有興致的樣子,手中腰扇搖得更歡快了。
“我倒是還沒見過這位李小哥的身手,秦掌櫃若是不介意,我可以讓辛兒同他就地切磋一番。只是這一打鬥起來,動靜只怕小不了,沒個一時半刻也不能結束……”
秦九葉的腳步終于停下,心裏明白這人是打算無賴到底了。
蘇家趕在此時前往碼頭,必是做了萬全打算,莫說晚到一步,就是臨到最後關頭,也有可能失之交臂、前功盡棄。
但今夜的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眼下麻煩事都還沒開始,她怎能再失先機?
“上車。”
秦九葉一把将杜老狗塞上馬車,自己也擡腳跳了上去。一來二去,如今她竟已有些習慣這坐馬車的種種規矩了。
與其費力抗衡,不如順勢而為。不論是先前的壽宴還是此次的行動,她都不覺得許秋遲只是多管閑事、或者誠心要她難堪。邱家的這位二少爺,遠比看上去要精明得多,如今他們不過是恰巧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她該慶幸此刻他們是盟友而不是敵人。
蘇凜确實難對付。可她還真就不信了,憑她這些年夾縫中生存練出的本事、再加上許秋遲這卑鄙無恥的小人,難道還不能将對方一個立在明處的靶子紮個明白嗎?
這廂想罷,她轉過頭去,卻見那少年仍立在街邊,忍不住低聲催促道。
“快上車,莫要再耽擱了。”
李樵看一眼那坐在車輿前、表情倨傲的姜辛兒,驀地出聲問道。
“阿姊是怕我會輸嗎?”
秦九葉被問住了。
她哪裏思考過這件事?輸不輸的,難道眼下是小孩子扯頭發、踩腳指打架的時候嗎?
還沒等她想出該如何回答,坐在車前的姜辛兒已不客氣地開了口。
“你當然會輸。”
眼見兩人就要陷入新一輪的争鬥,秦九葉急得額頭冒汗,那少年看她一眼,終于恢複了往常那副乖順的樣子,也不管那姜辛兒臉色如何,一個起落便坐在了對方身旁。
姜辛兒冷哼一聲,自始至終都目不斜視,手中辔繩一抖,馬車車輪迅速滾動起來,向着霧氣深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