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感念舊恩
感念舊恩
今夜聽風堂的小齋房從酉時開始便窗門緊閉。
天井裏不知什麽時候落進一只翠綠翠綠的大蝈蝈,蝈蝈在芭蕉葉間蹦跳穿梭,引得那群鴨子争相追逐,一時間羽毛亂飛、動靜不小,可屋內的人仍是不為所動。
直到深夜子時,那狹小的齋房才吱呀一聲開了門,五道身影面色沉沉地依次走出,秦三友走在最後,檢查完火燭後掩上房門,開口叫住前面那道瘦小的身影。
“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方才在屋內有那麽多機會,秦三友卻一直等到現在才開口,那便是不想其他外人聽到。
秦九葉回過頭去,那別扭老頭已背着手向院中天井的方向走去。
唐慎言等人壓根也并不打算跟過去,一個個哈欠連天地往自己房間而去,只有李樵還立在不遠處回頭望着她。
秦九葉擺了擺手,示意那少年不要再跟着自己,随後同秦三友走到天井附近。
“怎麽?不同我置氣了?”
秦三友面無表情地轉過身、看向她的眼睛。
“我何時同你置氣了?我都這麽大歲數的人了,豈同三歲孩童一樣說置氣就置氣?”
秦九葉點點頭。
“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你……!”
秦三友就說了一個字,然後便頓在了那裏。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許久,秦三友終于先軟下來,抿了抿嘴、別別扭扭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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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這事我知道我管不了你,說多了你也不愛聽。好自為之吧。”
若非從小被秦三友拉扯大,秦九葉簡直不能想象這世間還能有人将關心的話說得如此難聽。
她頓了頓,語氣盡量和氣地回道。
“你和金寶在這确實不妥。既然幫不上忙,早點脫身也沒什麽不好,就當給我省心了。”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要低頭,可如今聽了對方這番話,秦三友還是忍不住跟着着急上火。
“我脫身不脫身的有什麽緊要?!我擔心的還不是……”他的話戛然而止,最終只是疲憊地垂下頭去,“明天一早我就帶金寶回果然居,你把要交代的事情理一理交給他,就別兩頭操心了。”
她也不想操心,可金寶那廢柴就不是個省心的主。她若不操心,果然居現下怕是早就已經關門大吉了。
秦九葉克制不住地苦笑兩聲,擡頭看見秦三友佝偻的背影,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喚道。
“阿翁。”
秦三友的身影一頓、轉過身來,皺紋深刻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恍惚。
過去這幾年,他們之間總是要鬧些別扭,她便習慣了一口一個“老秦”地喊他,似乎已經很少開口叫他阿翁了。
下一刻,秦九葉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跑船的活計不要做了。等我攢夠了銀子,你和金寶便搬進城裏來住,院子我都看好了……”
倔強的老頭猛地擡起眼皮來。
“等你攢夠銀子?你什麽時候能攢夠銀子?多少銀子算夠?有命賺、沒命花的銀子嗎?”
秦三友噼裏啪啦一連串地說完,當即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傷人,但話已出口,再收不回來,只能幹巴巴地挺着。
果然,那廂秦九葉聽罷,方才有些平息下來的情緒又控制不住地竄了上來。
“是那樊統趕盡殺絕、是他蘇家不仁不義,難道到頭來還成了我的錯?阿翁之所以被卷進來,還不是因為和蘇家牽扯不清?大戶人家本就是非多,你若老老實實待在綏清,又怎會讓我眼下這般難做又操心?”
她這一番回擊不比秦三友的話好聽到哪去,但細細想來倒是不算完全占理不占親。畢竟若只她一人身陷囹圄,她只怕擔心銀子多過擔心自己,更不會如此殚精竭慮、四處奔走。
然而秦三友聞言只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雖不似方才那樣咄咄逼人,但聽起來卻更冷硬了。
“我熬了這些年,旁的大道理不識幾個,唯獨是非二字算是看透。哪裏有人,哪裏便有是非,可真到了辯對錯的時候,哪有咱這樣的人插嘴的份呢?金寶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把老骨頭了,不值得你去拼命,那樊統若真要拿我歸案,我老秦便陪他到底又如何?你今日既說起此事,我們便約法三章,日後真要是有點什麽……你且顧好自己,不必顧着我。我受不起你這樣大的恩情。”
秦三友倒完這一通話,那一口氣瞬間便洩了,頭也垂得低低的。
秦九葉呆呆望着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但再去理論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過了許久,那天井裏的鴨子已從一邊游到了另一邊,她這才低聲說道。
“就算阿翁不是親阿翁,我也從未嫌過阿翁是負累。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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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言和杜老狗的呼嚕聲隔着牆壁響起時,金寶正背對着門口收拾行李。他其實根本沒多少行李可以收拾,但他愣是走來走去、做出一副很是繁忙的樣子,死活不肯轉過身來。
立在門口的少年看了一會,終于主動開了口。
“司徒兄可需要幫手?”
金寶動作一頓,只覺得在“裝模作樣”這件事上,自己算是遇到對手了。
除了随身的藥箱,他自個的東西攤開來總共不過四五件,哪裏需要幫手呢?對方這樣說,當真不是在諷刺他嗎?
許是見他許久沒有回話,李樵又走近幾步,用一種規勸的語氣繼續說道。
“昨夜的兇險,你也看到了。聽風堂已經暴露了,你們若能早些離開,她也算能安心。”
金寶終于再也忍不了,将自己那打了補丁的小包袱狠狠往床上一扔,叉着腰轉過身來。
“你倒是得償所願、心裏舒坦了,費盡心思總算是将我擠走了,心裏是不是已經樂開了花?我告訴你,莫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她早晚會看清你的真面目的,到時候……哼!”
金寶本想再說些難聽話,但想到先前種種,又有些認慫地憋了回去,只用鼻孔出着氣、表示着自己強烈的不滿。
那少年看他一眼,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緒一般,竟還露出一點微笑來。
“司徒兄心系秦掌櫃,這份情誼真是難得,我很是感動。”
“那是當然!我們可是十幾年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的情誼。我和阿翁是心系她的安危才會一心要留下、不想離開。不像你,人前一副乖巧的模樣,真遇到了事,八成是靠不住的。”
少年眨眨眼,乖順地應下來。
“司徒兄說得是。下次若再遇上昨夜那樣的險情,我定會第一時間叫你來幫手。到時候司徒兄可得能騰出手來。”
金寶便是再蠢鈍,也能聽出對方是在嘲諷他那日蹲在茅房、躲過一劫的糗事,當下氣得臉都漲紅了。
“你、你是沒事做了嗎?非要在我眼前晃悠!”
李樵頓了頓,似乎真的被提醒過後才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擡手從腰間取下一樣東西遞了過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這個?我今日突然想起,便拿來送你了。”
金寶看着對方手中的那枚玉樣的裝飾,瞬間瞪大了眼。
金寶腰上有圈肥肉,怎麽系腰帶看着都不大好看。但是李樵不一樣,他随便系根帶子都顯得肩寬腰細、背脊挺直。
這背後的真正原因,金寶是沒細想過的。他只覺得這問題出在對方總是系在腰間革帶上的那枚玉上。那玉看着不起眼、細瞧樣式卻很是特別,卡在腰間有種恰到好處的內斂之感。如果他也有一枚那樣的玉飾,他的腰興許看起來就會不一樣。
只是那玉很是有些別致,他之前偷偷差人去市集上尋過,怎麽也沒尋到。如今對方竟然說要送給自己,他當下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李樵瞥一眼對方面上神情,又輕聲開口道。
“此物名璏,本是給那些貴族用來佩劍的。我不是貴族,亦不用劍,留着也是無用。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難怪樣式那樣好看,卻原來是貴族才能用的東西呢。
金寶吞了吞口水,扭捏了一番,終于還是飛快伸出手,将那一看便有些年頭的玉璏拿在了手中。
也對,他那把刀那樣破,實在用不上這等好東西。
“既然如此,那、那便多謝了。”
金寶喜上眉梢、飛快将東西塞進自己的小包袱裏,一擡頭卻發現對方并沒有離開,仍在原地站着。
“怎地?又後悔了?”
李樵的面孔隐在黑暗中,聲音卻清晰地響起。
“秦掌櫃同她阿翁并不是親爺孫吧?”
金寶一愣,随即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你送我東西,就是為了問這個?”
李樵沒說話,竟自顧自地坐到了他那張破床板旁,整個人透着一種無聲的放肆。
金寶這才有些回過神來,自知又着了道。但許是對方開口問話時的語氣刺激到了他、令他不知想起了什麽,金寶的語氣不自覺地變得忿忿起來。
“不是親的又如何?親生的還有狠心遺棄、反目成仇的呢,不是親的便做不得家人了嗎?!”
李樵點點頭,輕易便讓他的怒氣落了空。
“司徒兄說得對。秦掌櫃想必也是這麽認為的吧?”
金寶即便再是個棒槌,也能聽出對方言語中那份正中下懷後的悠然自得,不由得一時語塞。
秦九葉認這無親無故的小子做阿弟不過只是權宜之計,同和他、和阿翁之間多年相處的情誼怎可相提并論?他該不會以為自己也能擔得起那“家人”二字吧?
然而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反駁,覺得自己不論開口說些什麽,都會落得下風。
他搞不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和他一般年紀的少年究竟想要做什麽、是不是真的只是想欺負自己,氣鼓鼓站了一會便徹底洩氣下來,将自己那小包袱拉到跟前,又恢複了說話有氣無力的樣子。
“她是什麽樣的人,你在果然居待了這些時日,心裏應該有數。老秦當年撿了她、交由我娘親拉扯大,最難的時候沒日沒夜在外面跑黑船,險些沒了命,她嘴上不說,心裏定會将這恩情記上一輩子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看着冷酷無情、實則最是念舊。”
秦三友固然重要,為此屈居第二位也不是不可。
李樵點點頭,話鋒一轉繼續問道。
“那她同那邱陵又是怎麽一回事?”
金寶本已有些松懈下來,怎麽也沒料到對方會問起這個問題,當下便吓了一跳,下意識以為是自己先前說漏了嘴,仔細回憶了一番覺得并不是自己的責任,只道對方是從旁人那聽說了什麽,這才少了幾分畏罪的心态。
“你直接去問我家掌櫃不就得了?何必在這為難我?”
李樵淡淡看他一眼。
“你若回答,我便答應你日後都不見那缽缽街的方二小姐。你若不答,我這便去問唐慎言。”
唐慎言是個漏嘴茶壺,興致一上來、不值銀子的消息有多少便能漏多少,他到時候便宜得不着倒惹一身腥,還不如現下賣自己個人情。
金寶咬咬牙。
“你說話算話?”
李樵點點頭。
“當然。”
金寶深吸一口氣,故作深沉道。
“邱家那位少爺是秦九葉醫的第一個病人。”
李樵眨眨眼。
“沒了?”
金寶點點頭。
“沒了。”
“第一個病人又如何?”
年輕刀客皺起眉來。他殺的第一個人,他現在都快想不起姓甚名誰、長什麽樣子了。
司徒金寶嘿嘿一笑,臉上有種遮掩不住的得色。但凡是能讓眼前的人吃癟皺眉,他倒是願意多講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
“倒也不如何。只是當年那邱家少爺長得實在是俊啊,我家掌櫃那會在山溝溝裏給人當學徒、打下手,日日同那些藥罐子打交道,何時見過這麽标志的小少爺?何況又是自己經手的第一個病人,當然會惦念很久的。”
李樵停頓片刻,沒什麽表情地說道。
“他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當年就算再不受待見,也不至于淪落到深山老林去看病吧?我見他如今身體矯健,也不像有什麽舊疾。”
金寶越講越有些來勁,嗓門也大起來。
“所以說嘛,緣分是個好東西,它能讓兩個天南海北、完全搭不着關系的人相遇。當初那邱家少爺乃是離家出走,路上跑丢了馬,這才孤身一人落難山中,我們家掌櫃那時還未出師,采藥下山路過便救了他。這是何等的情誼?那邱家少爺若是回想起這件事,定要感念舊恩、再續這段情緣的……”
李樵的嘴角勾了勾,笑得沒有一點溫度。
原來她從小便養成這随手撿人的習慣了。受過她恩惠的故舊除了邱陵是否還有一個幫派那麽多?似他這樣在果然居做過工的是否還有好幾十號人存在?而他同那些人實則也沒什麽分別……
想到這裏,少年的左手不自覺地握緊,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
院子裏傳來微弱的響動聲,隐約是女子那拖沓的腳步聲從天井處而來。
李樵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
“司徒兄趕緊收拾行李吧,落下東西可就不好了。”
金寶的滔滔不絕被打斷、顯然有些不舒爽,見對方這般說辭,連忙将那新到手的玉璏往包袱裏塞了塞,嘴上不忘提醒道。
“我們果然居雖小,但規矩可不能荒廢。按關系親疏來說,我同秦掌櫃可比親姐弟,說上兩句也沒什麽。可按理來說,拿人錢財替人做事,是斷然不能私下議論東家的。尤其是你……”
少年冷冷轉過頭來,臉上哪裏還有方才求問時的半分乖巧。
“我只是随口問起,是司徒兄豪言相贈,我卻之不恭。”
金寶一呆,随即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又落了套,頓時忍不住嚷嚷起來。
“你、你算計我!”
那廂少年早已消失在月光下、不見了蹤影,金寶摸着包袱裏不過半個指節大小、也不知是否真的值錢的玉璏,頓時覺得自己吃了虧,不依不饒地沖到窗戶跟底下喊道。
“說到底,你在果然居也待不了幾天了!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
他嚷嚷到一半,冷不丁迎面飛來一只爛鞋底子,正中他昨日被人踩過的面門。
秦九葉氣急敗壞的聲音随即傳來。
“三更半夜鬼叫什麽?趕緊睡覺!”
金寶捂着腦門、雙眼含淚地縮了回來,整個人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蜷縮在床上。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明明他才是先來的那個,怎麽現在反倒讓旁人處處壓一頭?
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左右對方能留在果然居的時日可是有數的。他司徒金寶以自己的小肚子起咒發誓:有朝一日定要讓這慣會迷惑人的臭小子天怒人怨、灰頭土臉地離開,從此以後都不能踏進果然居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