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等待機會
等待機會
今日的蘇府氣氛格外微妙,聽聞家主蘇凜從昨日回府後便沒有從自己房間出來過了。
一衆管事婆子們行事分外小心,出入主院的時候鞋底子都放輕了不少,可轉頭到了私底下便再壓不住心底的疑慮,多少都在議論:蘇家到底發生了什麽。
有人推斷說,許是那日的壽宴出了問題。
可究竟出了什麽問題,便又是衆說紛纭、無從查證了。有人說是賓客席間混入了些奇怪的人,惹了老爺不快。又有人說那惹到老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那邱家二少爺。而邱家兩位少爺先後前來示好,許是在為那名不見經傳的二小姐争風吃醋,老爺正在發愁如何才能兩邊不得罪,所以這才閉門不出。還有人說,其實歸根結底、和這些外人的事關系都不大,只是那日壽宴過後,老夫人的病又發作了,這才令蘇老爺寝食難安、夜不能寐。
這些事放在牆外人眼中不過就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家事。可對于困在那些高牆裏的下人們來說,還有什麽能比那些老爺小姐們的傳聞轶事更有趣的東西呢?
踩在腳下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放在嘴裏嚼一嚼總歸無傷大雅吧?
衆人越聊越起勁,說到興起之處,就連小廚房裏正做活的小厮婆子們都有些壓不住嗓子了,手中的活計也慢了下來。
冷不丁,一道脆生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背後議論主子,你們好大的膽子啊!”
滿院子的小厮婆子們吓了一跳,鍋碗瓢盆連帶着摘了一半的菜葉掉落一地,一時間跪地行禮聲此起彼伏。
許久,一雙藕粉色的繡鞋輕輕自他們面前走過,随即一道婉轉悅耳的聲音響起。
“都起來吧。”
領頭的小廚房管事張嬷嬷長出了一口氣,扶着膝蓋站起身來。
幸好啊幸好,來的是這不管事的二小姐。若是遇上了大小姐,今日可就倒了黴了,不脫層皮怕是都過不了這道坎。
“原來是二小姐。不知二小姐有何貴幹?這大熱天的、還要到這煙氣熏天的地界親自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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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沐禾沒說話,她身旁那粉衣婢女卻有些不快,當下斥責道。
“怎麽?見來的是我們小姐,便連句請罪的話也懶得敷衍了嗎?”
張嬷嬷一頓,顯然并不将對方一個小丫頭放在眼裏,仗着一張老臉常在內院走動、就算是在正房那也有幾分薄面,當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為了前日壽宴,咱幾個老婆子也忙裏忙外累了大半個月,今日可算得了閑,便多嘴了幾句,二小姐千萬莫怪。”
蘇沐禾微微一笑,再開口時卻是對着那守着柴火堆的小丫鬟。
“我午後便交待過的魚粥可備好了?”
那小丫鬟一愣,幾乎不敢去看那張嬷嬷的臉色,低着頭說道。
“備好了。一直在爐子上溫着……”
蘇沐禾看一眼商曲,後者便徑直走到爐子前,小心取了一碗魚粥放入一早備好的漆盒中,拎到蘇沐禾面前來。
蘇沐禾那只不染丹蔻的手輕輕撥動瓷匙,先是湊近聞了聞,随後淺嘗了一口便放下了瓷匙。
“我不是說過,這殺魚前要先在魚尾處慢慢放血,細細刮去魚肚中黑膜,再用露酒細細腌過半日才可下鍋嗎?”
她此話一出,院子裏頓時陷入一陣沉默。
熬魚粥本不是什麽新花樣,只是時間久些、其中工序有些繁複,以往下人們省去幾道或是做得粗糙點,主子們也覺察不出。誰知這一回竟碰上了個矯情主。
這二小姐的舌頭上是住了什麽精怪嗎?連一條被熬得稀碎的魚有沒有在尾巴處放過血都嘗得出?
“我自小同姐姐一起學習分辨藥材,連曬了一日和兩日的甘草都能辨得出,何況區區一碗魚粥,張嬷嬷你說嗎?”
她言語中說得是魚粥,可言外之意顯然指的是別的。
張嬷嬷一咬牙,決定裝一回蠢。
“奴婢愚鈍,不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蘇沐禾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示意自己的婢女新盛一碗粥裝進漆盒後到門口候着,自己稍慢一步走在後面,用一種很是輕柔的聲音說道。
“張嬷嬷這腿腳看起來越發不利落了,以後可要多留意着才好。不如明日我便同姐姐說一說,将張嬷嬷調去老夫人身邊伺候、做些細活,往後也可輕快些。”
張嬷嬷那魁梧的身板子在聽到”老夫人“三個字後,控制不住地一抖。
誰不知道最近那老夫人的院子裏陰風陣陣、怪事不斷、邪門得很,身邊的小厮丫鬟換了幾批,有兩個說是回了鄉下探親,卻一直沒有回來,誰知道是惹了什麽禍、遭了什麽殃?看門的薛老頭甚至同她私下嚼過舌根,言語中暗示說:只怕那憑空失蹤又慘遭殺害的康先生都和那院子裏的人脫不了幹系。
“多謝二小姐體恤,上了歲數多少有些小毛病,奴婢不敢給自己找借口。今日之事還請二小姐大人大量、不要計較,奴婢之後定會盡心盡力地做事,二小姐若有什麽也盡管吩咐……”
她低着頭急聲辯解着,說到最後終于察覺到什麽,再擡起頭來時,那主仆二人早已不在院中。
張嬷嬷直起身來,幾乎當下便啐了一口。
“呸,一個庶出的黃毛丫頭,也敢來我這裏作威作福了。”
她說完,板着臉轉過身去。
“沒看夠熱鬧啊?還不滾去幹活!”
一院子小厮丫鬟再不敢耽擱,各自低頭離開。
張嬷嬷氣不過,拿過一顆白菜放在菜板子上就開始剁起來,邊剁邊開始尋思:這二小姐看着同從前似乎有些不大一樣。可哪裏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了。
搖了搖頭,她手起刀落,那顆白菜很快便被四分五裂。
出了小廚房,蘇沐禾帶着商曲直奔後院那處青灰色院牆的獨院,轉過一道月門,她一眼便看到房間門口守着的那眉眼俊俏的丫鬟。
對方生了一雙頗有神采的丹鳳眼,左右施令時透着一股潑辣幹練,同她那主子如出一轍。
蘇沐禾深吸一口氣,換上平日裏那副溫婉的表情,小步走上前去。
“眉沖姐姐原來也在這。聽聞父親從昨夜便沒怎麽吃東西,我做了些好入口的魚粥送過來。不知父親可在裏面?”
大丫鬟眉沖聞言轉過身來。
她身為下人,聽一個小姐稱呼她為姐姐,竟絲毫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只微微彎了彎身子就當是行過了禮。
“眉沖見過二小姐。老爺說了,現下不想見人。”
“見不見,也不由你說了算吧?”
一旁的商曲見狀難掩不忿,說罷便繞開對方想往屋裏去,被那眉沖不客氣地一把攔住。
拿慣姿勢的大丫鬟飛快瞥了蘇沐禾一眼,用一種帶了三分傲氣的語氣開口說道。
“大小姐親自在裏面伺候着,也就沒旁人什麽事了。二小姐請回吧。”
商曲還要說些什麽,卻被蘇沐禾攔下。
“既然如此,那沐禾便不打擾了。”她說完,示意商曲将那漆盒交給眉沖,“這魚粥還要勞煩眉沖姐姐代為轉交,我方才從小廚房取來的,還熱着呢。”
眉沖一言不發接過那漆盒,直到目送那一對主仆離開主院,這才将手裏的東西“哐當”一聲扔在地上。
“熬湯熬上瘾了。上杆子去巴結督護還不夠,連自己親爹也要占着。”
她話音未落地,門內便傳來一聲清脆的呵斥。
“什麽聲響?讓你看個門都看不住嗎?”
眉沖一凜,連忙站好。
下一刻,只聽那雕花門板後傳出一陣可怕的、壓抑的嘶吼聲,緊接着便是一陣激烈扭打、重物落地的聲響。
方才還威風凜凜的大丫鬟面如金紙、額角沁出汗來,再不見方才倨傲的神色。
她快步走到那道月門處、向外張望一番後,叫住幾個正好路過的小厮。
“你們幾個,給我把這院子守住了。若是再放一個人進來,我讓你們好看。”
那幾個小厮連忙應下,各自散開來、将那處本就不大的院子圍了個水洩不通。
數十步開外的竹林後,一個粉色身影小心探出頭來,看明白形勢後又縮了回去,快步走到隐蔽處同自家小姐輕聲彙報道。
“小姐果然料事如神。就是這大小姐将院子看得這樣緊,不知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蘇沐禾臉上神情淡淡的,望着那處院子的雙眼中卻透出幾分嘲諷之意。
“秋蟬知曉凜冬将至,也要竭力鳴叫幾日。何況是人。”
粉衣丫鬟顯然沒聽懂自家小姐的弦外之音,仍沉浸在方才被駁了面子的憋悶中。
“要我說,那魚湯不送也罷。小姐如此費心,那督護府院可是半點表示也沒有,眼下瞧這院裏其他人的樣子,私下不定怎麽看您笑話呢。”
“一碗魚湯而已,既然能免去許多麻煩,難道不好嗎?”
商曲一臉茫然。
“什麽麻煩?”
蘇沐禾的聲音越發輕柔,面上卻帶了幾分嘆息之意:“有了之前的事,父親顯然已對我有所防備,就連壽宴也不願讓我露面。我若不熬這魚湯、做出些讨好的姿态來,反而要令他們生疑,進而揣測我是否所求更多。與其那般,不如我先挑個罪名領下了,好過他們多在我身上再花心思。”
商曲聽罷這才點點頭,望着自家小姐的眼神若有所思。
她從記事起便跟在小姐身邊了,印象中,不論是小時候分糖瓜彩繩,還是長大後分布匹首飾,她家小姐從來不争不搶,更從未主動開口要過什麽。
蘇家人都道:二小姐蘇沐禾就是這般性子,說得好聽點是安于本分,說得難聽點便是任人拿捏。但不知為何,她從來不覺得她家小姐當真是個無欲無求、打算平淡度過餘生之人。她覺得小姐之所以從未開口要過什麽,是因為那些人給的東西,小姐壓根瞧不上。
但小姐究竟想要什麽呢?她也不知道。
“姐姐最近一段時間都在家裏嗎?”
蘇沐禾突然開口詢問,商曲連忙回過神來答道。
“是啊,說來也怪,大小姐之前不是一直在外忙生意的事?都沒怎麽看過老夫人,虧當年老夫人還那麽疼她。不過看這架勢,老夫人這一次确實病得不輕,只怕比上一次還要嚴重,她這才趕回來守着了,也不知道是否又要折騰得雞飛狗跳的……”
“商曲。”
蘇沐禾突然出聲,那粉衣婢女一凜、意識到自己多嘴,連忙道。
“是奴婢多嘴了。只是內院都傳是老夫人的藥用完了,老爺派人四處奔波也不見有結果,大家這心裏難免有些慌亂……”
“他們會慌亂,是因為害怕失去庇護,害怕能得的好處少了,害怕一直依仗乘涼的大樹倒下了。可對你我二人來說,實在沒什麽可慌亂的。”
商曲面露不忍,語氣中也有些難過。
“小姐何必說這些喪氣話,讓那眉沖聽見了,背後又要笑話咱們。”
蘇沐禾輕輕擡起手,笑着彈了彈自己婢女的腦門。
“這哪裏是喪氣話,分明就是大實話。不過……”她頓了頓,語氣放得更輕,“眼下對他們來說不是好事,可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一次機會。”
商曲揉着腦門擡起頭來,眼睛裏是毫不掩飾的困惑。
“什麽機會?”
推翻一切、重建秩序的機會,掌管人生、得償所願的機會。
蘇沐禾望着不遠處那處院子,掩在袖中的纖細手指根根握緊。
商曲望着自家小姐沉默的側臉,先前的種種情緒又浮上心頭,她鼓足勇氣開口道。
“小姐總是一人思考、一人做事、一人承擔一切。商曲心疼小姐。若小姐不嫌我笨,只要小姐開口,商曲願竭盡全力幫忙。”
蘇沐禾靜靜望向商曲,半晌伸出手,輕輕握了握對方的手,眼前卻閃過那日在郡守府衙中,那瘦小女子和她身旁執傘的少年。
“莫急,風已經吹起來了。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等待時機、乘風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