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有刺客
有刺客
唐慎言自诩坐堂說書這些年,擔得起“聲情并茂”四個字,每每說到那危急時刻,嗓音格外洪亮、吐字越發清楚,其間還喜歡為那故事中的某某加上幾句應景的戲詞,唏噓評判一番。
只可惜江湖中人不喜他這一套,他總是說不到那關鍵處便被掀翻了茶碗。
而直至今日、真到了危急關頭他才發現:原來人在緊要關頭、極度驚恐的時候是壓根發不出聲音來的。但凡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那就算得上是把硬骨頭了。
生死一線間,唐慎言不敢回頭去看,憑借一股子求生的本能向一側歪去、順勢滾入草坑中。
叮叮叮,三聲脆響,三根銀針擦着他的屁股飛過,由一旁那株老藤為他擋了煞。見那針根根聳立,針尾帶一處倒鈎,針身上隐約可見細密紋路,令人想到想到沼澤地中某種毒蚊子的腿。
丢暗器也就罷了,針上還淬毒,這是要他老命啊。
唐慎言大驚失色,慌亂中舉起方才蹲過的那塊石板擋在身前,連滾帶爬向內院跑去。
許是因為光線晦暗,對方一擊未中便換了策略,雙手一揮、銀光鋪天蓋地而來。
唐慎言聽得那聲音已是魂飛魄散,仗着對周遭環境熟悉,頭也不回地疾走奔逃。天井中的鴨子們不明所以,也跟着撲騰着亂飛。鴨毛飛舞中,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啞着嗓子嚷嚷起來。
“救、救命啊!有刺客!”
石頭做四壁的聽風堂內,一時間慘叫與鴨鳴不斷,亂哄哄地吵作一團。
終于,那內院偏房裏最先有了動靜。
先是一陣床板發出的吱呀聲,随即是雙腳落地尋鞋的聲響。下一刻,一道少年的聲音短促低沉地響起,似乎也是在那屋中。
“別點燈!”
但為時已晚,一盞燭火隔着破了洞的窗戶紙亮起,映出屋內女子的身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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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追殺唐慎言未果的刺客一頓,蒙面黑布下的一雙眼睛眯起來,手腕一翻、一把銀針已然揮出,銀光瞬間穿透那窗戶紙,留下一排細密的小洞。
屋內一聲驚呼,接着便是一陣重物落地的聲響,剛點亮的燭火也随之熄滅。
偏房的窗子再次暗了下去,不遠處唐慎言已經喊得快要斷了氣,一頭撞上聞聲趕來的秦三友和杜老狗,手中石板應聲落地,險些砸爛自己的腳趾頭。
賬房的方向隐隐冒出一股黑煙,似乎是那刺客不小心打翻了油燈。唐慎言顧不上交待來龍去脈,又瘸着腿趕去救火。
刺客那雙冷酷的眼微微眯起,好像在掂量着什麽。
那破了個洞的窗戶紙內黑漆漆的,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似乎那屋內方才驚叫之人早已沒了氣息。但身在江湖多年的經驗使得那刺客停下了腳步。
刺客盯着那扇門,似乎感受到那門後有一股看不見的氣息,十指微攏、指縫間多了六根銀針。
仿佛是為了印證那猜想一般,下一刻,那扇緊閉的屋門被人“砰”地一聲從裏推開,老舊的門樞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将今夜的局面撕開一道口子。
刺客冷笑一聲,雙手先後揮出。
這一番動作很快,揮動的雙臂在夜色中像是兩團黑影,六道纖細的銀光從各個刁鑽的角度向那門後還未露面之人飛去,最終交織成一張避無可避的網。那網乍瞧之下似乎只是飛針拖尾留下的殘影,需得逼近後才能看清,那是飛針尾後牽着的細線織成的。那細線蛛絲般令人難以察覺,隐隐約約覆蓋着一層藍光,只怕沾上便要遭殃。
這兵器并不強悍,可卻十分歹毒,在黑暗之中尤其能置人于死地。
但這就是江湖。強者未必都能善終,但無恥之人定能茍且到最後一刻。
那刺客自知占了先機,動作都游刃有餘起來,顯然對自己的“無恥”很有信心。
但這信心卻在下一刻破滅了。
一張破舊毯子卷着一股勁風從那扇破門飛出,那六根銀針本就輕靈之物,刁鑽有餘而氣力不足,遇上這記怪異的截擊後,瞬間便似卷入了看不見的漩渦,連帶着針後拖着的細線在空中打了個旋,随即竟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落了地。
那門後之人顯然很有些對付暗器的經驗,是以并沒有用兵器直接去對抗這一招,而是四兩撥千斤地利用一塊布化解了殺機,機敏中又透出一絲無言的嘲諷。
刺客握緊了拳頭,自認這一招“穿針引線”已爐火純青,豈是一般人可以用一張破布便隔空破了的?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對方不僅無恥,還是個強者。
一切不過發生在轉瞬間,那刺客卻已做出判斷,反手揮出一把銀針、不再戀戰,轉身向着一側院牆奔去。
一道破空聲呼嘯而出,瞬間斬落一片銀光。叮叮叮幾聲脆響過後,銀針落地,在那剛發出幾撮蘿蔔苗的泥巴地上留下亮晶晶的一片。
奔逃的刺客聽到響動,還是忍不住側過頭看了看身後。
只見那偏房大開的破門中,一道狹長的黑影從那墨一樣的黑暗中探了出來。
那是一把奇怪的刀,即使在月光下也不見半點反光,同那些閃亮的銀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今夜運氣不佳,竟碰上一名刀客。
對于善使暗器的人來說,突襲不成便要再尋機會,正面對抗都是要吃虧的。何況眼下這般情況……
刺客腳下步子更急、耳朵聽着身後的動靜,随即一個急轉、向着角落的茅廁而去,身形瞬間掩入半人高的蒿草叢中。
幾步開外,持刀的少年鬼魅般跟了上來,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将兩人間最後那點距離縮短、再縮短……
突然,前方那緊閉的茅廁柴門被人推開,一股惡臭随即撲面而來。
面帶菜色的司徒金寶一邊系着褲腰帶一邊走出來,還沒回過神來,便覺眼前一黑。
迎面一道黑影淩空一躍,一腳踩中他的面門,随即借力翻出圍牆,身形輕盈得堪比莺雀。
金寶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嚴嚴實實地堵住了去路。李樵腳下不停,眼看就要從那廢柴身上踩過去,便聽身後女子急急叫道。
“不要追了!”
少年的身影生生頓住,只這一瞬間的猶豫,那刺客的身影已消失在屋瓦之間。
秦九葉踉踉跄跄從屋內走出,一只腳還光着、另一只腳趿拉着鞋,身上草草披了一件外裳,直沖到那少年身前。
“不要追了,你不要命了?!”
李樵轉過身來,殺意自那雙眼睛腫慢慢褪去,只留下幾分困惑。
為何他去追那刺客,便是不要命了?他不懂這其中到底是什麽道理。但他看到她那張驚魂未定、有些蒼白的面容,最終還是緩緩垂下刀尖、沒有再說什麽。
下一刻,晚一步趕來的秦三友已一把将他拉開,兩手抓着秦九葉前後左右地看了三圈。
“可有受傷?”
秦九葉胡亂摸了摸身上,飛快搖頭。
“沒有沒有。”
秦三友胡子微顫,還是不肯放開她,只抓着她的肩膀、又問了一遍。
“當真沒有?我看那人往屋裏扔了東西,當真沒傷到?你再好好瞅瞅……”
秦九葉沒說話,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往旁邊那低着頭的少年身上轉了轉。
她沒有受傷,因為那些銀針刺破窗戶的一瞬間,那不知何時便藏在她房間裏的少年便一把将她撲倒、壓在了身下。
事情發生得太快,但她此刻卻仍記得他撲倒自己時的那種迅捷、他緊貼着她時沉重有力的心跳聲、還有他開始行動那一刻身體肌肉收縮的力量……
秦九葉下意識擡手捋了捋有些發皺的衣裳。
“李樵這不是還在呢?不會有事的。”
她這話一出,一旁正揉腦袋的金寶便敏銳察覺到了關鍵之處。
“他在你房間做什麽?”
秦九葉明顯一頓,随即緩緩看向那少年。但随即意識到兩人先前還鬧着別扭,又只得生生将目光轉開來。
誰知那少年頓了頓,竟主動接過了話茬。
“我先前惹阿姊不開心,便想尋她道個歉。沒承想卻撞上了這種事。”
道歉?什麽事道歉非要三更半夜、跑到人家房裏去道歉?又哪那麽巧,你一道歉那刺客便冒出來了?
衆人将質疑的眼神投向秦九葉,後者費了很大力氣才繃住臉上的表情,若無其事地總結道。
“是啊,真是好巧。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這功夫比我想象中要中用一些。”
唐慎言此刻也提着水桶走了過來。他一邊擦着臉上的黑灰、一邊上前一步,打量李樵的目光中有種說不出的審視意味。
“何止是中用一些,依我看,那是相當不錯啊。”
秦九葉望向唐慎言。
“怎麽個不錯法?”
唐慎言頓住。他本質是個唇舌上的高手、實戰中的矮子,實在經不起對方這般刨根問底,當下便虛了起來。
“倒也沒有……那麽不錯。”
秦九葉輕哼一聲,只當對方嘴快的毛病又犯了、也不想追問,一擡頭卻見李樵似乎根本不怎麽在意他們方才的議論,已轉頭去查看唐慎言帶出來的那塊石板了。
約莫兩三寸長的銀針纖細如發絲,卻能根根立于石板之上,足見那禦針之人手法之純熟老練。李樵墊了衣擺将其中一根銀針取出,石板上留下的小孔微不可見,過了片刻竟有徹底消失的趨勢。
“飛針成弋,來去無痕,”唐慎言不知何時已湊了過來,兩只眼珠子盯着那針又反複瞧了瞧,“這刺客使的好像是慈衣針。那是從前銜花門高手江慈的拿手絕活,雖說不上什麽神兵利器,但也曾是令許多江湖豪傑頭疼的暗器之首。”
秦九葉撓了撓頭,想起過往“背屍”時聽來的舊聞,不由得開口道。
“可聽聞這江慈因重病多年前便已身故了,銜花門也因此沒落。這針到底從何而來?總不會是那江慈詐死、還半夜跑來咱們這座小廟裝神弄鬼吧?”
李樵勾了勾嘴角,臉上神情似乎有些怪異。
“人終究一死,但兵器卻不一定。不在江湖中出現,并不代表完全消失了。或許它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展露鋒芒罷了。”
唐慎言聽得認真,竟也跟着點了點頭。
“李小哥說得不錯。人死了,這兵器和功法也是有可能落在旁人手中的。何況若仔細去看,這針也不是當初的慈衣針。那江慈入江湖前是永施一帶出了名的慈母,雖終身未嫁卻以一人之力撫養了六名稚童長大成人。相傳第一根慈衣針是縫衣用的繡針改的,意在穿針引線中攻敵之要穴,針上不會淬毒。而咱們手上這根……”
秦九葉沒說話,上前小心從李樵手中接過那銀針,低頭嗅了嗅。
“不止是毒,還是劇毒。但不得不說,針上淬毒,殺起人來效率更高。”
她說罷,又豎起耳朵聽了聽周圍的動靜。然而圍牆外已久靜悄悄的。
聽風堂內已鬧翻了天,那些先前連點個艾草都要跳進來查看的士兵卻連半點動靜也無,至今仍無人進來查看,只怕已是兇多吉少。他們或許功夫不錯、也根本沒有想到看守一個破茶堂竟能遇上這等兇險,最終敗于轉瞬與毫厘之間,令人唏噓之餘也着實令人背後發涼。
秦九葉一時沉默,卻見唐慎言揮了揮袖子,臉上已褪去了方才的驚懼之色,又犯了嘴癢的毛病。
“這便是真正的高手與刺客殺手之流的本質分別。在這江湖中,有時殺死一個人也并不能為自己贏得尊嚴。以這種手段,尤其不能……”
唐慎言搖頭晃腦地說着,一旁臉色陰沉的秦三友終于忍無可忍,大喝一聲打斷道。
“眼下最重要的難道不是禀了官府将那兇徒早日緝拿歸案?一個個地在這研究這勞什子什麽針,真以為自己是那江湖中主持正義的大俠了?!”
秦三友嗓門大,将一旁打瞌睡的杜老狗吓了一跳。杜老狗有些煩躁地撩起一頭亂發,兩眼迷蒙地說道。
“人都跑沒影了,禀了官府又能怎樣?他們當真肯信我們的說辭嗎?就算信了又去抓誰?”
抓誰這還用問?八成是蘇凜的人。
秦九葉心中一陣腹诽,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她懷着私心去尋邱陵結果險些被蘇凜半路“滅口”的倒黴事,眼下應當只有李樵知道。
想了想,她還是看向唐慎言。
“你是如何發現那刺客的?”
唐慎言深吸一口氣,将自己如何肚疼、如何大解、如何撞破刺客的事如實講了一遍。
秦九葉聽得入神,突然開口問道。
“你說你發現他時,他是在賬房?”
唐慎言點點頭。
“準确來說,是藏在賬房外的屋檐下面。”
秦九葉不說話了。
若真是蘇凜派來滅口的殺手刺客,為何不直接去有人的內院,偏偏要先去那一看便不會有人住的賬房呢?
她的沉默被李樵看在眼中,後者仿佛知曉她心中所想一般,下一刻已低聲開口總結道。
“或許滅口只是其一,對方可能是在找什麽東西。沒有先下手殺人,只是想留個活口、方便問話。”
秦九葉卻仍有困惑,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發尾。
“可是到底要找什麽?康仁壽的金葫蘆嗎?”
如果真的和金葫蘆有關,今夜的事豈非是個烏龍?畢竟她和李樵都沒有拿到那金葫蘆……
等下,他們雖然沒得手,可不代表旁人沒有得手。如果那人還是和他們同行之人,蘇家自然會懷疑到聽風堂的頭上。
“是許秋遲,”手指動作一停,秦九葉再次開口時,聲音中已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那日壽宴,我與李樵一直跟在許秋遲身邊,擺明了是一條船上的人。事後那纨绔顧左右而言他、糾纏着不肯離去,轉頭卻又裝起死來,一整日都沒露面,八成是東西到手、心中有了底,不管我們死活了。”
好巧不巧,那蘇凜白日又在督護府院見過她,自然便将疑心轉向了聽風堂,所以晚上才派人來試探确認。
這最後一句推斷,秦九葉自然是沒說出口的。
但她說出口的話已然夠可怕的了,其餘幾人瞬間變了臉色,本就有些虛脫的金寶幹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這可如何是好?二少爺這算不算過河拆橋啊……”
秦九葉不理會金寶那無用的哀嘆,腦海中思緒不停。
她的推斷不是全無來由,但還是又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就算是找金葫蘆,為何偏偏是賬房?”
幾乎是同時,她的疑慮便一字不差地從那少年口中說了出來。
秦九葉一頓,正要跟着追問幾句,卻在下一刻看到老唐沉默的臉時、瞬間明白了什麽。
“若是金葫蘆這樣重要的物證,我們拿到手後勢必會貼身攜帶,絕不會放在沒有人又堆滿雜物的房間,”秦九葉盯着唐慎言,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先前說過,這賬房裏也存你那些還未銷出去的消息,燕回頭的消息也是一并放在那嗎?”
唐慎言一窘,似乎沒料到自己老底就這樣被人當衆揭開,半晌才含含糊糊地說道。
“就算如此,你到底想說什麽?”
秦九葉收回目光,心知自己猜得應當八九不離十了。
“你還記得嗎?當初許秋遲曾說過,邱陵之所以懷疑你同這幾起案子有關,是因為康仁壽在死前半個月曾來聽風堂光顧過。康仁壽取過燕回頭的消息,這件事讓許秋遲知曉了,第一反應便是來尋你的麻煩。可見若是旁的有心人知道了,定也是同樣的想法。”
而那策劃了一切的背後之人更是如此。畢竟對于幹壞事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斬草除根、毀屍滅跡更重要的事了。
唐慎言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起來。他就算再蠢鈍,眼下也能聽出來秦九葉那幾分沒有說明的深意了。
賬房裏打翻油燈燃起的火苗已經被撲滅了,但今夜的這出亂局卻還只是開端。
緩了緩,唐慎言艱難開口問道。
“所以,這刺客到底是不是蘇凜那邊的人?”
“這不好說。若是蘇凜的意思,他此時才出手是否太晚了些?可畢竟我白日才在督護那裏撞見他,晚上便出了這種事,要說沒點關聯,也實在有些奇怪。”
秦九葉的臉色不比唐慎言好到哪裏去。眼下衆人都在一處屋檐下,唐慎言的擔憂又何嘗不是她的擔憂。
“不過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康仁壽在聽風堂交易過的信息對他們來說很重要。比那能當殺人罪證的金葫蘆還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