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耍脾氣
耍脾氣
細雨中的東便橋上,行人往來匆匆。
這座橋不長,石階修得也平緩,就算是挑了東西的賣貨郎也能輕輕松松翻過去。
然而如今橋面上那道身影卻走得格外緩慢。
一身布衣的少年一步步走下石階,随後停在雨中,他身後的行人紛紛越過他向前而去,沒有人在意他為何會停下腳步。
李樵擡手扶住那石橋的石欄杆,下一刻伴随着沉重的悶咳吐出一口血來。
那昆墟門的劍法如何他還未能領教,這執劍之手使出的拳法倒是有些意思。
那是苦練過拳法之人才會有的一雙手。力度、手法、招式,都是日積月累嚴格調教過的,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出。但最特別之處在于對方今日那一招起勢時的手法。兩指指節向前凸起,似乎是由拳法演變出的一種指法,但若有心人細細品味便可知,那似乎是在模仿棍法中的戳棍。
聽聞早些年黑月軍軍中曾流傳過一套無名棍法,由領将鑽研槍法後變幻而來,起先只是被用于訓練新兵,因棍法上手更快,作為習槍前的鋪墊恰到好處,平日裏切磋也可點到為止,很快便人人習得。之後,這套棍法也曾流入襄梁其他各軍營之中、風靡一時,有人将其練化為拳法、掌法、指法等種種,将其從制衡之術變為殺人之法,以求在兵器不在身邊時也能空手對敵、重挫對手,又是另一番傳奇故事。
只是多年過去,黑月軍早已不複存在,不論是那沒有名字的棍法還是當初創立棍法之人,自然也無人再提起。
不過今日來看,這段武學佳話倒也不算完全失傳。
為了探出他的底細,邱陵那一擊幾乎用上了全力,下的确實是狠手,所以見他硬是受下來,只怕心中也少不了有些驚詫,之後遇上也會謹慎忌憚幾分。
只是對方那樣的出身當然不會明白,對于那些行走江湖的人來說,不僅要有對敵的本事,關鍵時刻,還要懂得隐藏敗跡。
即使被擊中要害、痛失一臂、甚至是刺破胸口,他也必須忍耐下來。
不過是挨打而已,他早已習慣了。
除了殺人,這是他最擅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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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督護府院門前到這座石橋一共六百三十八步,六百三十八步過後他才終于壓制不住氣血。比之從前,他也算是有長進了。
李樵擦擦嘴角,擡眼發現幾個冒雨路過的阿婆姑嬸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顯然目擊了方才那一幕、一個個有些驚疑不定。
李樵沒說話,收回目光後便自顧自地調理吐納,整個人顯得格外沉默。
而那幾個阿婆姑嬸并沒有離開、小聲議論了片刻,其中一人終于猶豫着上前,好心開口問道。
“孩子,你沒事吧?可是哪裏不舒服?”
少年收回扶着欄杆的手、緩緩直起身子來,臉上已變作那張乖順的臉。
“沒什麽大礙。”
當街吐血,這叫沒什麽大礙?莫不是讓人欺負得腦子壞掉了吧?
那頭頂油布的阿婆顯然有些不信,但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卻見那少年走向她、微微彎了彎身子開口問道。
“勞煩阿婆幫我瞧瞧,我臉上可沾了血跡?”
少年眼神清澈、語氣沉靜,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那阿婆定了定神,眯起有些花了的眼睛、仔細瞧了瞧。
“是沾了些。這裏,還有這裏……”
少年依言小心擦幹淨臉上的血跡,再三确認過後,禮貌答謝、随後離去,留下那一衆阿婆姑嬸憂心忡忡地站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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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回到守器街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陸子參派來的人穿着蓑衣躲在巷口的陰影中,不知是還未意識到早有人走脫,亦或是已經察覺,但因為職責所限、不得擅離職守,所以差人秉明情況後便沒有追出去太遠。
鷹犬似主人,一個個都是那麽的死心眼又要面子。而他本可以全然不顧這些人的臉面,從正門大搖大擺地進出,但最終還是尋了空檔、從後牆翻進院中。
她向來不喜歡麻煩,總怕招惹是非。他便擡擡腳,省得她回頭再念叨。
天井中的池子漲起水來,雨水将芭蕉的新葉壓彎了腰、半垂在通往後院的挾廊中,将四周映成一片水汽氤氲的綠色。他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就是遲遲不出聲、也不往前邁步。
過了一會,躲在那芭蕉樹後的女子終于忍不住,噔噔幾步穿過天井走向他,先聲奪人道。
“還知道回來?!我問你,你去了哪裏?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李樵擡頭望向秦九葉。
她立在挾廊下的陰影裏,臉色在雨後的空氣中顯得分外蒼白。
終于換她等他了。
秦九葉見他始終不說話,似乎想到什麽,臉色也跟着變了變。
“莫不是去了蘇家?”
他晃了晃,突然便一副虛弱的樣子。
“阿姊,我有些不舒服。”
她果然不再質問,半瘸着腿走上前來抓住他的手腕把起脈來。
他的脈相有些亂,但總體來說沒什麽大不妥,就是氣血翻騰得厲害,像是剛和人打了一架。
她略微松了口氣,又擡眼看向他,語氣中難掩不滿。
“不舒服還要往外跑?若讓陸子參的人逮着了,有你好看。”
他任她訓斥着,一邊點頭應下一邊輕聲道。
“方才不舒服,現下好多了。”
秦九葉松開他的手、又退開幾步,這才發現他沒撐傘,同她方才一樣,是淋着雨回來的。
“你的傘呢?”
李樵後知後覺地望了望空空如也的雙手,随即撣了撣身上的水,緩緩從懷裏掏出一個有些壓扁了的紙包。
“忘在了賣糖糕的鋪子,”他說完這一句,頓了頓、又低聲補充道,“我去了別家,不是缽缽街的鋪子。”
她的目光滞緩地落在那有些眼熟的油紙包上,又擡頭看看對方那張理所當然的臉,一瞬間無數疑問湧上心頭。
他去找邱陵了?為何要去?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是同蘇家的事有關還是別的什麽她不知道的事?為何又将她送的糖糕拿了回來……
千萬句話都到了嘴邊,秦九葉盯着對方濕透的衣裳,又生生憋了回去。
“包好了別受潮了,晚上吃。我去給你拿套幹淨衣裳。”
她說完,轉身匆匆離開了。
少年就站在原地,半晌輕輕靠在天井旁那株芭蕉前,望着正中水池裏的鴨子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一會,那熟悉的拖沓腳步聲又響起,她急匆匆地回到天井旁,帶來一股皂角的香氣。
她将衣服遞給他,他卻沒有立刻接過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眼熟的外裳,那半幹的領口還有些許未褪幹淨的水漬。
“阿姊的衣裳都濕透了,為什麽一直沒換?”
因為她一直站在這裏。站在這裏怎麽可能換衣裳呢?
秦九葉低頭看了看身上,半晌才淡淡道。
“我方才叫金寶去拿了。他光顧着吃飯,許是忘在腦後了。”
天井另一邊,雨後的花窗上挂着一層水霧,金寶伏在窗邊的花幾上正打瞌睡。
四周一時安靜,靜得能聽到天井中那幾只鴨子梳羽時的細微聲響。
陰沉的天色仿佛突然明亮了片刻,空氣變得通透而清澈,能讓面對面的人們一眼便望見對方臉上的種種細微之處。
雨水打濕了女子的臉龐,幾縷有些發黃的發絲貼在她的額角,一滴水珠順着那發絲爬下來、又在她的眉眼、鼻尖上滑過,最後落在了她的唇角。
那張平日裏一直有些幹燥枯敗的嘴唇,如今在雨水的浸潤下竟變得有些誘人起來,像是一只被洗去塵土的新鮮桃子,散發着令人無法抗拒的香甜氣息。
李樵的呼吸一滞,但那氣息還是不受控制地鑽入他的鼻中、滑向他的喉間,帶着雨後的微涼和一種近乎矛盾的熱意。
一定是她在那張嘴上又塗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否則他的視線為何會一直粘在那裏轉移不開呢?
他的氣息變得有些沉重,就這麽一點、一點地靠近……
哐當。
瞌睡的藥僮險些打翻花幾上的一盆蘭草,發出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響。
秦九葉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當即将手裏的衣裳狠狠塞給對方。
奇妙的誘惑被打斷了,喉嚨深處那種怪異的感覺迅速褪去,只剩雨水的濕冷在皮膚上蔓延。
李樵眨眨眼,随即抱着衣裳退開來。
女子仍緊張地盯着他,半晌似乎終于想明白了什麽,擡起手摸了摸臉和脖子。
“淋了雨、早上塗的藥汁都被沖掉了,我看咱們還是保持些距離為好。”
他張了張口,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褪去了往日裏的乖巧伶俐,他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反而有幾分受傷後的可憐樣。秦九葉連忙收回目光,也對自己方才那飽含敵意的言辭感到有些莫名。
兩人間一陣沉默,李樵随即垂下頭去、低聲開口道。
“我去換衣裳。”
他說完便轉過身去,她卻突然開口。
“為什麽去找他?”
少年身形一頓,連裝傻問一句她口中的“他”是誰都懶得開口,徑直反問道。
“你呢?又為何要去找他?”
秦九葉有些莫名其妙。
“這是他的案子,我不去找他還能去找誰?難道去找樊統?”
“那也不該一個人去。”
她不一個人去,難道還要帶上他嗎?
秦九葉有些無奈。
“我們偷偷去了蘇府的事,本就不能張揚,多帶一人便要多顯眼一分。眼下我們的處境已如此艱難,你就當給我省點心,不要像個小孩子一般耍脾氣了。”
小孩子一般耍脾氣?他此前還從未見過誰敢将這樣的形容安在自己身上。
少年轉過身時眼神已經變了,那被雨水打濕了的眉眼深處仿佛有兩把柴在燒,熊熊火光中透出一股無法遮掩的怒氣來。
他視線一轉,終于決定将這股不知哪裏冒出來的火氣,撒在那無辜的幾兩糖糕上。
“阿姊不是說了,這些日子果然居不開張,吃穿用度都要省着些。怎麽要我們勒緊褲帶,你自己卻不以身作則,還要買這些東西去送一個外人?”
秦九葉一愣,沒想到對方突然便生氣了,更沒想到對方竟然尋了這樣一個角度攻擊自己,難免有些措手不及。
驚愕之下,她也冒出些無名的火氣來,同樣不知該往何處撒,目光落在對方懷裏那她精心洗好、晾幹、壓平的衣裳上。
“他雖是個外人,可卻是個能辦事的外人,否則我何必觍着臉、小心翼翼去求他?你以為我願意嗎?還有,我才是這果然居的掌櫃,我自己賺的銀子,想怎麽花就怎麽花!這衣裳我看你也別換了,拿來吧你!”
她一把将那衣裳奪了回來,又拎起那包糖糕,氣呼呼地轉頭離開,那向來拖沓的腳步都利落了起來。
她身後,少年的身影同天井旁那株倒了一半的芭蕉融為了一體,透着一股寂寥潮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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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風堂今晚的這頓飯,吃得是格外沉默。
秦九葉披頭散發坐在中間、臉拉得老長,而她對面的少年更是散發着沉默而可怕的氣息,仿佛面前的這張破桌子連帶桌人邊的一衆人是他彙聚一堂的“仇家”。
這兩人,這些天不是一直“阿姊阿弟”地膩在一起,怎麽一轉眼便成了這副鬼樣子?
唐慎言秉着“以和為貴”的原則,起先還察言觀色地問上幾句,後來幹脆也不想管了,同老秦、金寶、杜老狗一起,将那兩人怄氣省下的飯菜全填進了自己的肚子。
酒足飯飽,再美美睡上一覺,天大的事都等到天亮……
唐慎言猛地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可能挺不到天亮了。
肚腸子一陣絞痛,他“诶呦”一聲翻下床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拎起油燈,踩着兩只鞋向着茅廁的方向疾走而去。
不過幾步的陸晟,肚子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他不得不停下來調整一番,随即再加快腳步。
定是晚上那頓飯出了問題。可唐慎言細想一番,覺得那芋頭醬菜大餅之類的東西日日吃,應當并無不妥,最終便懷疑到了那飯後的幾塊糖糕上。
晚膳後不久,是金寶先發現了那扔在竈臺上的糖糕,正要獨吞之時又招來了杜老狗,他也随後趕到。
三人正要“分贓”,卻見那收拾了新柴的少年走進屋來。四人八目相對一番,李樵似乎心情不佳,看都沒看一眼那油紙包着的糖糕,放下柴火後便徑自走了出去。
十兩糖糕,就這麽着盡數進了他們三人的肚子。
鬼知道那糖糕經歷了什麽,難怪那臭小子一口不肯吃。
唐慎言罵罵咧咧殺到茅廁,剛要沖進去,便聞見一陣惡臭。
金寶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你等會再來!”
果然是那糖糕的問題。
唐慎言一邊後悔自己貪嘴中招,一邊回想方才那杜老狗的鼾聲,心中不禁有些敬畏這混街頭的江湖騙子,瞧着一副命比紙薄的樣子,卻有着一副實打實的鐵腸子。
坐立難安地等了一會,唐慎言實在憋不住了,又不想髒了褲子,連忙往天井旁的草坑裏而去。
方才解開褲帶蹲下來,他便聽得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轉頭一看,正對上那幾只眼睛瞪得溜圓的鴨子。
唐慎言本就對這幾只鴨子又煩又怕,只覺得它們吞掉自己那金蟾時格外兇殘,眼下又是他的“非常時刻”,他只得一邊拎着脫了一半的褲子,一邊去趕那幾只鴨子,正焦頭爛額中,那些鴨子卻突然散開來了。
唐慎言松口氣,下一刻視線掠過那平整如鏡的天井水池,整個人驀地一頓。
平靜的水面上倒映着一道影子。
那影子似乎是從屋檐下憑空長出來的,被月色勾出一道淺淡的輪廓,像是檐角上趴反了的脊獸,又像是倒挂歇息的一只蝙蝠……
一陣風吹來,唐慎言屁股一涼,眼前那池水也皺了起來。
半晌待那池水恢複平靜後,方才那影子竟然不見了。
與此同時,方才散開來的鴨群突然躁動起來,齊齊從天井一頭奔到了另一頭。唐慎言呆愣在原地片刻,心跳漏了半拍。
那水中的影子是個人。一個方才倒挂在屋檐下、又悄無聲息翻身而下的人。
攥着褲腰帶的手心瞬間被汗透了,他咽了咽口水,打算不動聲色地提起褲子、再蹑手蹑腳地離開。
可他方一動彈,一陣破空聲瞬間從挾廊下的暗影中飛出、直奔他而來。